徐三见他这般恶作剧, 拍了自己的肩, 却又偷偷藏起来, 知道他是记得自己的,便轻笑道:“小猫儿,你倒是调皮。躲得这样快, 也不怕磕碰着自己。”
那小郎君比山大王还要小上两岁,年才十二,个头儿刚过徐三的腰, 完全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
他见徐三发现自己, 已然羞红了脸,倚着假山, 微微低头, 细声说道:“徐家姐姐, 我听说你中了状元。真是要恭喜你了。”
徐三一笑, 瞥了两眼他鬓边粉花, 温声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儿郎?”
小少年抬起头来,露着尖尖的小虎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清声笑道:“我姓薛,叫薛菡,菡萏的菡。因我长得似猫儿,人都唤我小狸奴。徐姐姐,你也管我叫狸奴罢。”
菡萏,即是荷花的别称。狸奴,便是猫的别称。
莲花与猫,配在这少年身上,倒也算是恰如其分。
徐三对他微微一笑,只叮嘱他在园中玩闹之时,切记小心,莫要磕着碰着,伤着筋骨。狸奴低着头,把玩着手中娇粉色的小花儿,默然听着,倒是乖巧得很。
礼貌性地遵嘱过后,徐三不再多言,另寻了由头,便辞别而去。不为别的,实在是这孤男寡女,同处假山石后,实在有些不大妥当。虽说狸奴不过才十二岁,却也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若是因此而沾惹是非,对于状元及第的徐三来说,实在是很划不来。
更何况,狸奴大名乃是薛菡,他姓薛,和岐国公那女儿薛鸾,多半是同属一宗。如此高门贵子,若是招惹上了,那就非娶不可。徐三可不想和薛氏有所牵扯,故而谎称有事,匆匆辞去。
别过狸奴之后,徐三缓步而行,还想着再转悠几圈,多听些名流八卦,哪知便在此时,她忽地听得身后有人高声笑道:“这叫甚么,这叫‘说曹操,曹操到’。状元娘子,不就在那儿站着呢么!”
徐三眉头一皱,听出来这说话之人,正是那快嘴快舌的何采苓。是了,蒋平钏乃是周密之人,既然请了她,不会不请旁人,何采苓来此宴上,倒也在情理之中。
何采苓此言一中,园中诸人都不由得回过头去,朝着徐三看了过来,或是眼含新奇,或是目露试探,一个个皆对她眼上眼下,扫个不停。就因何采苓这一句话,徐三娘立时从无名之辈,变成了这园子里的一众焦点。
徐三见此情形,心下一叹,故作才看见她,微微拱手,巧声笑道:“原来是采苓姐姐。我这初来乍到,好似掐了头的蝇子,刚出洞的耗子,东张西望,来回乱转,怎么也碰不着熟人。如今瞧见何姐姐,总算是安下心来了。”
何采苓闻言一笑,急步上前,一把扯住她胳膊,引着她往人堆里走去。徐三心下无奈,只得与一众宾客,言来语往,依次寒暄,忙个不休。
待到开宴之后,她坐于席间,眼瞧着一道道为所未闻的菜品上桌,却连筷子都顾不上抬,才偷偷摸摸,吃了两口,身侧便又有人过来,举着杯盏要给她敬酒。这一整日忙下来,着实是身累心亦累。
徐三本就是个酒量不济的,三瓯落肚,便东倒西歪,待到夜里头,梅岭挽着她回了院子,徐三已然强撑不住,腹中翻涌,足下虚浮,难受的很。
唐小郎苦等许久,见她回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他带着怨气,瞥了梅岭两眼,急急扶着徐三躺到软榻之上,一边递来解酒茶,一边很是心疼地道:“做官又不是做买卖,娘子便是不吃酒,那些个闲人又敢多说甚么?”
徐三抿了口茶,倚在榻上,半耷拉着眼皮,无奈笑道:“做官怎么不是做买卖了,人活一辈子,就是在做买卖。攒着本钱,带着一身货,车尘马足,奔走钻营,等着时运,等着贵人,等着有朝一日能翻本,做人上人。娘子我也一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她稍稍一顿,扬手屏退梅岭,让她早早歇下,随即叹了口气,对着唐玉藻含笑说道:“娘子我虽说是状元了,但眼下还没有官职,没有人脉,人家请我去吃酒,我便不能换作吃茶,实在是没那个底气,没那个本钱。但你放心,等娘子我发达了,我说要吃茶,那就非得吃茶不可,他们到时候,都要看我的脸色。”
唐玉藻背对着她,收拾着桌案,口中笑着嗯了一声,可那眼圈,却已然微微泛红。
徐三倚坐榻上,饮了那解酒茶后,渐渐地也没那么难受了。她眼睑低垂,稍一寻思,又抬起头来,凝视着唐玉藻忙碌的背影,兀自思索起来。
早些年的时候,她还不大信得过唐玉藻,嫌他娇娇滴滴,为人浮气,小心思太多。但是这几年下来,二人同处檐下,日夜相处,从寿春到燕北,又从燕北到京都,她变了,唐小郎也变了。
唐玉藻渐渐地,也没那么爱承欢献媚了,比起从前,踏实了不少,虽偶尔对上她时,仍会使些小性子,但那也算是他的可爱之处。而最为可贵的是,唐小郎不是愚钝之人,她教他下棋,他学的极快,他为她收拾书稿,竟也偷偷摸摸,识了些字,甚至是阿拉伯数字。
日后她若是被授以官职,若是能青云直上,那么终有一日,她会有自己的府邸。即便她不愿意,嫌麻烦,她也会有更多仆侍,管车马的,管园艺的,管衣食住行的,不一而足。仆侍多了,那么她所需要的,就是一个管家。
近些日子,趁着她还没忙起来,她就要开始考验和测试唐玉藻了。她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当得起管家的重任。
思及此处,徐三轻勾手指,唤了唐小郎近身,含笑说道:“常缨和梅岭,都是中贵人的人。你纵是瞧人家不顺眼,也得给人家好脸,不然中贵人怪罪下来,娘子未必保得了你。”
唐玉藻伏于榻侧,眼睑低垂,轻声说道:“瞧娘子这话说的,奴还是有些眼力劲儿的。虽说奴与她们,都是贱籍出身,但人家是女儿身,本就比奴高上一等,奴可不敢逾矩。”
徐三凝视着他,嗤笑一声,伸手弹了他脑门一下,随即嗔他道:“你这小子,少在这儿卖弄可怜了,我还不清楚你那套把戏。瘪着小嘴儿,扮可怜相,好骗我来哄你。”
唐玉藻眨巴了两下眼儿,自己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他娇哼一声,抿唇说道:“娘子这心,可是越来越硬了。”
徐三无奈瞥他一眼,随即又唤他拿纸笔过来。唐玉藻不明就里,赶忙依言而行,徐三将宣纸铺于榻上,接着手执炭笔,在纸上写起了字母来。唐玉藻细细瞧着那些鬼画符似的文字,心上一紧,倏然抬首,看向徐三。
徐三想的清楚,唐玉藻先前能对阿拉伯数字无师自通,学下棋也学的极快,可见他确有几分数学天赋,逻辑思维还算不错。而若要管家,非得记账不可,这活计交给他,倒也还算合适。
只可惜唐玉藻乃是贱籍,不得识字,徐三思来想去,便决定教他拼音。拼音又不算是大宋文字,纵是被别人发现,告到公堂之上,徐三也不怕,凭着嘴皮子功夫,东绕西绕,定能保下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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