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棠见她如此,皱起眉来。徐三很是心虚,赶忙又絮声道:“你瞧你,身子都成这样了,好好养病才是,胡乱折腾甚么?这佛道大典,全是烦文琐事,你就不必来办了,我来办。你就在这院子里待着,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正月过了,你再出去。”
周文棠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微勾。
徐三一说正月,他便立时明白了过来。原来在这丫头心中,他也说得上是相守终生之人。
周文棠目光炽热,似笑非笑,抬眼看向徐三,又缓缓抬袖,想去抚摸她的头顶。徐三却是避之不及,立时闪躲开来,惟余男人的大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徐三心慌意乱,急急后退两步,又匆匆说道:“按时服药,可不能忘了。酒色财气,全都要戒了。时辰不早,我去求见官家了,你,你多保重。”
她言罢之后,不待周文棠回话,这便转身而去,风也似地没了人影。待到她再一回神,却发现自己已不知走到何处,只见身畔乃是一泓湖水,雪云初霁,小亭幽静。
她缓缓走至亭中,凭栏而立,望着湖中锦鲤,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在她心中,周文棠,真是可相依相守之人吗?不然怎么曹姑当初一说此言,她心中浮现的,便是那抹清肃身影。难不成她长久以来,一直在掩目捕雀,自欺欺人?
徐三倚于柱后,正心烦意乱之时,忽地又听得稍远处,有二名绿衣宫人,正窃窃私语,似是在说些宫闱秘事。徐三皱起眉来,提耳细听,却只听得“山大王”、“有孕”、“杀了”等字眼,更为详细的,却是怎么也听不清楚。
眼见得那宫人渐行渐远,徐三心上生疑,正打算追上细问,不曾想才一转身,便见石桌一侧,有一男人身着绛红缎袍,足蹬漆黑皂靴,跨坐在石凳上,抬眼紧盯着她,淡淡含笑,一言不发,正是数月未见的宋祁。
也不知他何时来的,又将那宫人之言,听去多少。
徐三心上一沉,面上镇定自若,只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含笑说道:“殿下来的正巧。我这里有件事,想请殿下出手相助。”
宋祁垂眸,缓缓说道:“三姐何须多礼?但说无妨。”
徐三佯作无奈,深深一叹,道:“祁儿,你也心知,我如今想见官家一回,难如上青天。潘亥之事,你该也得了消息,毫无疑问,此乃光朱作乱。潘亥虽死,但却有端倪可察,操纵他那人,多半与大相国寺,渊源不浅。你先前也说了,使计迷惑你之人,乃是一位戴着斗笠的高僧。”
宋祁点了点头,轻声道:“三姐想去大相国寺?”
徐三应道:“正是。正月十五,乃是佛道大典,若是明着由你督办,暗中由我操持,你得了功劳,我得了线索,堪可两全其美也。如今这差事,还在中贵人手中,祁儿,你去帮我争一争这差事,如何?”
她稍稍靠近宋祁,只闻得他身上满是酒气,再细看他眉眼,确有几分醉态。而宋祁一手抵额,斜睨着她,半晌过后,方才沉沉笑道:“好。三姐难得有求于我,我如何会不帮你?”
徐三笑了笑,只说等他消息,起身欲走,不曾想宋祁却忽地伸手,扯住她那缟素衣角,声音低沉道:
“三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方才宫人所言,我不准你信,我也求你,勿要信了谗言佞语。”
徐三顿了顿,缓缓笑道:“殿下多虑了。隔着这么远,我又没生得一副顺风耳,听都听不清,更不必说信或不信。”
宋祁低低笑了,沉声道:“你骗我。你分明信了。”
他牵着她衣角,微恼道:“你没听清,我便讲给你听。我那宫中,有个婢子,怀了身孕。照理来说,乃是喜事,只管领些银钱,安心养胎,哪知她竟一头投进了湖水,自尽了。三姐你看,就是旁边这湖,看着多浅,其实呢,能淹死人。”
“她乃是我宫中司寝,平日为我息烛盖被,如今她死了,旁人便说,她是坏了我的子嗣,因有孕在身,被我杀死,沉尸湖底。可她们也不琢磨琢磨,我若能开枝散叶,官家高兴还来不及,我又如何会愤然杀之?”
徐三沉默半晌,只低声道:“殿下自有分寸。”
这六个字,分明是在说,她不信他。
宋祁紧攥着她的衣角,良久无言。许久过后,他松开衣角,摆了摆手,只让徐三离去。徐三对他一拜,未曾多言,转身而去,惟余宋祁独坐亭中,望着那幽幽湖水,金鳞池鱼,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待到徐三回了府中,用膳之时,徐玑又和徐三提及此事,说是如今开封府中,说书的唱曲的,都在编排此事,也不知在这背后,是否有崔金钗等人推波助澜。
那小娘子手持竹筷,睁着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对着徐三问道:“三娘,若真是崔氏捣鬼,咱们要不要有样学样,也找几个说书唱曲的,编排编排薛鸾?她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到了闺阁之中,也是不干不净,总有可编排的。”
徐三听着,却是摇了摇头。
她心里清楚,今日亭中,宋祁又骗了她一回。
前生她当律师时,曾经听过一个理论,犯罪者在杀人之后,往往会返回犯罪现场,或是为了毁掉罪证,或是为了寻找快感,回味杀人的过程,欣赏他人的恐惧与悲痛。
她今日走错的那处亭苑,距离宫宴所在的金殿,颇有一段距离。宋祁不管是去哪儿,都不可能顺路经过。他出现在这湖亭,绝对是特意来此。再看他说话时的微表情,徐三敢断言,这可怜宫婢,一定是为宋祁所杀。
这男人,对自己睡过的女人、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是如此心狠手辣。徐三甚至不敢想象,他若登基为帝,又会如何铲除异己、把持朝政。
徐三心上沉重,匆匆用过晚膳,便回了房中歇息。她走至门前,才一推开门扇,便见唐小郎点着灯火,正手握炭笔,低头写着甚么。一见着徐三过来,唐玉藻却是立时将纸笔收了起来,旋过身来,笑靥微开。
徐三也不曾在意,只微微俯身,笑着亲了他左颊一口。她亲了这一下后,唐小郎便将她搂住,如含香津,吮咂不休。瞧着好似沉迷其中,可他心中却是清楚得很——
满打满算,只余下十二日了。
徐三瞒着他潘亥的死讯,可他何等聪明,扫了几眼后厨,算了算这些厨娘每日里做几顿饭,立时就猜出了潘亥多半已死。潘亥死了,那他身上这蛊,自然也是无解了。
似这般好日子,竟只能过十余日,不过是,水月镜花空好看罢了。
第223章 佛海波澜无尽时(三)
佛海波澜无尽时(三)
余下不过十二日,转眼间, 又是几日逝去。这日里恰逢休沐, 大雪纷纷, 天寒地冻, 徐三不愿出屋,便唤来唐小郎, 教他画起了《九九消寒图》。
这所谓消寒图, 也是古人过冬的风俗之一。冬至当日, 手执毫笔,在宣纸上画素梅一枝,梅瓣则有九九八十一朵。此后每日皆用朱笔, 涂染一朵梅花,待到尽九当日,便是一整株红梅, 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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