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以手支颐, 坐在玉藻怀中,而唐小郎则分外认真, 正小心翼翼地勾勒梅枝。窗楹外飞雪飘飘, 四下静寂, 徐三本以为今日便可在这闺阁之中, 待一整日, 未曾想没过多久,便见徐玑从窗下探出头来,笑着说道:
“三娘, 殿下就在堂中,要请你听戏去呢。他还说,三娘求他的事,已经有着落了。”
徐三一听宋祁过来了,无奈一叹,只得哄了略显失落的唐小郎几句,叮嘱他待在闺中,好生将这消寒图画完,等她回来,一同涂染。唐小郎点了点头,又朝她一笑,便伺候着她梳妆更衣,一路将她送出门去。
徐三随着宋祁上了车架,帘子一落,她便开门见山,低声问道:“殿下,我求你那事儿,有何着落了?”
宋祁瞥了眼帘外,自那缝隙之间,依稀见得唐小郎仍立于檐下,一丝不动,痴痴目送着车马远去。他冷冷勾唇,接着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徐三,温声笑道:“这差事,如你所愿,是你的了。”
徐三闻言,心上稍安。她抿了口盏中清茶,又随意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如此闲情雅致,竟要去瓦肆听戏了?我事先说好,我可是个粗人,对这戏文、宫调,皆是一窍不通。”
宋祁沉沉笑了。他轻轻为徐三掸去袖上落雪,口中则故弄玄虚道:“今日这戏,乃是一出好戏。三姐一听,就听进去了。”
徐三诧异不已,瞥了他两眼,也猜不出他使了甚么手段,只等到了瓦肆,一探究竟。车马辘辘而行,不多时便到了瓦肆门口,二人登楼入座,小二提瓶献茗。徐三望着那盘中瓜子儿,稍稍一顿,竟睹物思人,她摇头一笑,抓了把瓜子儿入手,轻轻磕着,只等着好戏开演。
她坐在二楼雅座,视线在瓦肆之中,略一睃巡,忽地瞥见一楼大堂中,有一桌贵客,锦衣绣袄,珠翠罗绮,坐的是离台子最近的位子。徐三眯起眼来,细一端详,只见那几人并非生人,恰是郑七、薛鸾、崔金钗、贾文燕之流,冤家仇雠,凑了个全。
她皱起眉来,睨了宋祁一眼,心中满是疑惑。宋祁却是淡淡笑着,又朝着那倒茶的跑堂问道:“小二,今日堂中,演的是哪一出戏?”
那小娘子殷勤笑道:“今日这戏,便是那出《沉湖记》。开封府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堂中也是满座。”
这所谓《沉湖记》,编排的就是宋祁杀死宫女,一尸两命之事。徐三扫了下一楼台子,心知这一回,还真让徐玑说准了,流言蜚语背后,确有崔氏等人推波助澜。
只是宋祁专程来看这一出戏,实在让徐三琢磨不透。
她正皱眉深思之时,忽地闻得鼓声咚咚,竹笛悠悠,却是好戏开场。徐三磕着瓜子儿,垂眸看向台子,认真看了一会儿后,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对。这戏的名字虽还是《沉湖记》,可这戏文内容,却分明是在为宋祁洗脱冤屈,至于薛鸾、崔氏等人,反倒都成了反角,灰容土貌,阴险歹毒。
其中还有个角色,名为明素,为了迎娶新欢,而将原配夫君毒打至死。上了战场,这明将军还为了一己之私,迫害忠良,更是惹人憎恶。徐三看在眼中,心绪复杂,忍不住转头看向宋祁。
四下锣鼓喧闹,宋祁为了让她听得清些,便倾身向前,凑到她耳边,温热的鼻息全都喷进了她脖颈中来:“三姐,我听说那姓郑的,此次回京,又跟薛鸾的表弟结了亲事。我为你不平,也为我自己不平,便特地让人改了出戏。”
男人笑着邀功道:“三姐,这戏好不好?你欢不欢喜?”
他说话间,楼底下已乱作一团。堂中诸客看了这宫闱秘事,自是大为兴奋,连声叫好,而为首的一桌贵客,却是个个面色不善。崔金钗性子最急,当即便要掀桌而起,可薛鸾向来八面玲珑,心知在此处闹大,着实无益,便将崔氏一把死死扯住。
几人唤来跑堂,骂了几句,便草草结账而去。徐三看在眼中,不由笑了,轻声说道:“亏你想得出来。”
宋祁挑眉冷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招惹了我的,我都记着呢,迟早都要加倍奉还。”
徐三听得此言,不由深思起来。而宋祁凝视着她,视线不由缓缓下移,顺着她那微微敞开的领口,自缟素之下,瞥见一抹嫣红,正是那肚兜儿系着的红线,又自后颈处冒出了头儿来。男人眸色渐深,喉结微动,只想狠狠咬住那红绳,使力将它扯开。
“殿下?”女人的唤声,忽地将他绮思驱散。
宋祁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沉沉说道:“何事?”
徐三皱眉道:“关于圣僧,你可有更多线索?你与他见过不少次,他的音色、语气、身量、发式、走路姿态等等,但凡相关的、要紧的,烦请你再为我叙述一遍。”
宋祁默然半晌,方才垂眸道:“三姐可还记得,当年在北地打仗时,你随身带有一个小香筒,乃是那阉人送给你的。这个香筒,并非凡物,三姐记好了,再去大相国寺时,一定要将这小香筒带上。”
“高僧不止擅长蛊术,对于幻术,也颇有造诣。三姐你记住,眼前所见,未必为真,千万别被水月镜花,勾去心魂。”
“除了蛊术和幻术,他还会‘锁梦术’。只需轻拍一下你的肩,你便会立时困意上涌,合眼睡去。”
“那僧人智多近妖,三姐若与他交手,务必要步步小心。若说周身气度,不知为何,他与那阉人多有相似之处。我头一回见他,只见落英如雪,茫茫之中,有一人手持禅杖,头戴斗笠,瞧那模样,还以为是周内侍来了呢。”
他把玩着腕上珠串,并不看向徐三,只又徐徐说道:“当时三姐说要去大相国寺,我起初甚是担忧,但我转念一想,这和尚也并非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三姐也是有本事的,只要小心谨慎,定能将他降住。”
宋祁忽地勾唇,倾身向前,向她低低说道:“三姐,这妖僧虽是光朱头目,但是光朱内部,也对他分外忌惮。为了将他拿捏住,那些贼人,在妖僧身上也下了蛊。既然中了蛊,血便与常人有异,三姐可以凭此推断身份。”
蛊术,幻术,锁梦术。这妖僧二字,还真不是白来的。
徐三眼睑低垂,将宋祁所言,一一记了下来。她缓缓抬眼,看向宋祁,心知这男人不拦着她去找妖僧,自是在心中有所盘算。
宋祁多半还不曾与光朱完全割离,他还在借着光朱之力,与薛鸾等人抗衡较量。若是徐三能将妖僧除去,之于宋祁而言,乃是一招借刀杀人,只能是有利无害——光朱头目一死,组织内必会有所动荡。而接任妖僧之人,多半没有妖僧如此本事,这意味着整个光朱,必将更好掌控。
她注视着身侧男人,不由缓缓勾唇,心中暗叹道:
宋祁啊宋祁,你日日唤我三姐,多半不曾料到,我还当真是你三表姐。我今日助你一臂之力,一来为的是姐弟情分,二来,则是需要你“承前启后”。
我知你阴戾狠绝,日后登基,必会得志猖狂,但是若没有你,我便落不了下一步棋。我如今帮你,莫怪我日后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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