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立时收敛心思,迈步出门。她抬眼一望,便见乱琼碎玉,竹枯松悴,有一纤细少年,身披莲青羽氅,面带轻纱,独自立于雪中。徐三起初一见,只觉得甚是陌生,待到近前一瞧,才知是多年未见的狸奴。
一见狸奴,徐三只觉分外愧疚,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她笑了笑,轻声道:“薛小郎怎么来了?”
她态度疏离,不唤他薛菡,也不唤他狸奴,薛小郎三个字,实是让少年眸中,闪过些许失落。
但他仍是眉眼弯弯,含笑应道:“再过几日,便是年节,到那时候,唯有皇亲国戚,方可入得寺中,我便进不来了。我与三姐多年未见,心中甚是惦念,听闻三姐暂住寺中,便以敬香为名,来看三姐一眼。”
徐三淡淡道:“既然来了,不若进来坐坐。外边冷,你莫冻坏了身子。”
狸奴见她关心自己,忍不住抿了抿唇,只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随她步入屋中。二人入座之后,徐三唤来下人奉茶,自己则低着头,一言不发,实是不知该说甚么好,少顷过后,反倒是狸奴轻轻道:
“阿母告诉我,明年春末夏初,便是我出嫁之时。四年之前,三姐说对我并无风情月意,我气不过,便与三姐定下了四年之约,只说四年之后,若是三姐仍对我并无情意,狸奴便会告知母亲,主动退婚。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三姐,这四年之约,仍然算数。”
徐三闻言,沉沉一叹,皱眉道:“狸奴,你年少不经事,想的还是浅了。一来,这是官家指的婚事,谕旨在上,你退不得,我也退不得。若是退了,便是抗旨不遵,要砍脑袋的大罪。二来,你将满十八,若是此时退婚,怕是嫁不到好人家了。狸奴,莫要任性。”
狸奴睫羽微颤,轻声道:“三姐所言,有一有二,一是不敢抗旨,二是见我可怜,可见三姐对我,仍没有一分情意。”
他咬牙道:“如此亲事,要它何用?”
徐三见他如此,立时沉声说道:“狸奴,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退婚?你若不想成亲,不必由你主动退婚,我乃是有担当之人,自会递上折子,跟官家说明缘由,再请官家,为你另指良缘。”
她主动担当,可狸奴却是落下泪来,摇头道:“我自然不想,我早已认定三姐,如何能移情旁人?三姐征战在外,我茶饭不思,没日没夜,为三姐誊抄佛经,祈福平安。但三姐既然不想要我,我亦不会让三姐为难,退便退了,我薛菡绝无怨言!”
对于古人而言,成亲乃是大事,似和离、休夫,都是极为罕见。世间男子,又受俗世影响,心心念念,都是嫁个好人家,就连韩小犬那般桀骜不驯的,知道徐三娶不了自己,心里头都一直耿耿于怀。
狸奴养在闺中,未曾见过多少府外女子,徐三娘的慧黠巧心,与众不同,自是让他生出了好感来。官家后来再一赐婚,自然令他更认定了徐三。饶是二人从未有过多少往来,他也在每一日、每一夜里,将徐挽澜这个名字,在心中反复回味。
他但以为,自己身出高门,才貌双全,几乎无可挑剔,徐三定也会对此十分满意,可这徐三娘,却是从始至终,对自己毫不动心。
少年言罢,起身欲去,可徐三却只坐在原处,既不唤他,也不相拦。狸奴心上难受,几如刀剜一般,缓缓转过身来,紧紧抿唇,低低说道:“三姐心上,可是有人了?”
徐三一怔,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或许有人了。”
狸奴泣道:“三姐想要娶他,所以才不肯娶我?”
徐三摇头道:“我怕是……娶不了他。”
狸奴垂下眸来,凝声道:“三姐说或许有人,那就是情意未定,沉吟未决。三姐说娶不了他,或是身份有别,或是有缘无分。既然如此,这心上之人,为何不能换作是我?”
徐三笑叹道:“薛小郎,这心上之人,岂能说换就换?你啊,尚还年稚,未知情之一字,便被这乱点的鸳鸯谱误了终身,依我之见,不过是为执念所困。”
她摇了摇头,低低说道:“薛小公子,你且去罢。官家跟前,有我撑着呢,你一走,我便递折子上去。”
狸奴咬唇看她,良久之后,转身而去。而徐三说到做到,虽知官家指婚,是想让薛氏一派麻痹大意,却仍是提笔挥墨,写了折子,请求官家收回成命,并为狸奴另指良缘,更说自己心中有愧,甘愿赔付嫁妆。
至于退婚的缘由,徐三便自贬一番,只说自己年老貌丑、伤病缠身,与狸奴这龙驹凤雏,实不般配,又说自己接连丧了亲弟、亲娘,凄凄楚楚,一恸欲绝,惟愿为母亲服孝三年,绝不婚娶、生养。
最后更是道德绑架,说官家向来以孝治天下,定能揆理度情,予以恩准。
徐三写罢之后,便将折子交给下属,让他送出。众人退下之后,她坐于案后,强忍着不去翻看画卷,只手执毫笔,垂眸想道:
再隔几日,便是除夕之夜,她真正的生母,废君宋裕,会来月灯禅院,与她相会。她听说那废君脾气古怪暴躁,也不知她见了自己,又会说些何事,心中对此也很是忐忑,只盼着除夕之夜,母女相认,莫要再出差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妖僧来了!
今天过的真是曲折,做饭明明没有起火,却因为烟雾报警器招来了火警,可能要被罚一千多刀,折合人民币六七千块钱哈哈哈……为我祈祷吧,希望我能因为初犯,免掉巨额罚款_(:з」∠)_
第229章 残山狠石双虎卧(一)
残山狠石双虎卧(一)
徐三虽递了折子上去,但这请求退婚的折子, 却好似石沉大海, 迟迟不见批复。接连几日, 徐三除了忙于佛道大典之事务外, 奇计迭出,使尽招术, 只想用激将法引蛇出洞, 可那妖僧, 却依旧隐匿身形,不见踪影。
徐三心知,这两件事, 都急不得。前者要看官家的心思,至于后者,她坚信是时机未到。
她心平气和, 藏器待时。
一年滴尽莲花漏, 碧井屠苏沉冻酒。转眼便是除夕当日,徐三忙完官务, 回了大相国寺, 已是黄昏月上时分。寺中已无香客, 唯余僧人尼姑, 徐三于寺中负手而行, 但见炊烟袅袅,饭香蒿香,扑鼻而来。
除夕之夜, 家家户户,骨肉团圆,徐三却是孑然一身,在这佛门清净之地,与诸位下属共进晚膳。只是今日的她,倒也并非完全孤独,先前周文棠与她说过,她的生身母亲,废君宋裕,将会在月灯禅院,与她一会。
晚膳用罢之后,徐三便手提红纱灯笼,踏月而上,朝着后山深处的月灯禅院走了过去。行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她立于檐下,隔着纱窗一望,便见佛堂之中,有一妇人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喃佛号。
徐三心上忐忑,抓着灯笼的手,也不由紧了几分。
她缓步上前,便见烛火微弱,菩萨庄严,那妇人身着青衫,虽慈眉善目,但那眼角眉梢,仍有几分威势,乍一看来,与官家多有相似之处,和徐三倒是长得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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