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对她最是放心不过,点了点头,又轻声道:“若是将他救出了,有一封信,你替我捎给他。他读完这信,若是欲去,你便派人,送他去北地,若是欲留,你也无须阻拦,由着他罢了。”
徐玑虽不知个中缘由,却并不多问,只点头称是,领命而去。转眼不过两日有余,徐玑便使计将柴荆救了下来,另寻来一具无名男尸,移花接木,换入棺椁,日后便将由这无名之人,下葬皇陵,陪在官家左右,随她一同长眠千年。
便是此夜,一支由七八架车马组成的商队,正穿行于京郊山林之中,因遽然之间,雨疏风骤,不敢贸然赶路,便在林中暂且歇下。
赶车的妇人见此情形,不住埋怨着,叫骂着,商妇们则饶有兴致,倚在帘下,或是翻看账本,或是闲话家常。
而在商队最末的一架马车中,柴荆面带薄纱,盘膝而坐,正不言不语,低头读着徐三送来的信。帘外风雨萧萧,车内却是分外静寂,柴荆看着那信上所书,只觉徐三这一手字,竟与周文棠的笔法,已有两三成相似。
他睫羽轻颤,只见徐三在信中说道,在许多许多年前,在这京都府中,也曾有过一个姓柴的少年。
少年随侍太女左右,最为受宠。不久,太女有孕,腹中所怀,正是少年的骨肉。
某日,太女情志过极,气逆血升,忽觉腹内大痛,竟是有早产之兆。而就在她生下女儿不久,少年便带着女儿,消失不见,多半是不想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沦为王室倾轧的祭品,更不想这襁褓中的娇儿,日后成为权欲熏心之辈。
只可惜,少年虽逃出了虎狼之穴,可他又如何躲得掉虎狼的追杀?他行至半道,遇上不测,自身难保,只得将女儿匆匆弃于风雪之中。
生离死别之时,他头也顾不上回,只冒着风雪,跌跌撞撞,狼狈逃奔。他只盼着,只盼着这襁褓中的婴孩,生作太平人,莫入帝王冢。
只可惜,世事难料。二十年过后,这养在贫家的女儿,兜兜转转,阴错阳差,仍是回了京都府中。她做了官,掌了权,她的剑下,不知积有几多白骨,沾染了几多鲜血。
柴荆看至此处,只觉鼻间酸涩。他深深吸了口气,手上颤抖着,将那笺纸揉作一团,浸入茶盏之中,任那翠绿茶汤,将纸上所书,一一化开。
他眨了眨眼,颓然泪下,却也心知肚明,这是自己的命数,亦是帝姬的命数。生来如此,无计奈何。他如今尚能苟活,已然是承了中贵人与徐总督的恩情,如何还敢贪求更多?
少顷过后,帘外忽地传来笃笃两声。柴荆一顿,连忙拭去泪水,抬手掀起帘子,只见夜色之中,徐玑一手撑伞,一袭青衫,挑眉含笑,语气轻快地问他道:
“柴郎君,你是欲去,还是欲留?今夜这雨,愈下愈大,郎君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柴荆眯起眼来,望着帘外风雨,缓缓说道:“今夜欲去,不得不去了。不过,有徐娘子在,我想我以后,多半还能再回来。”
徐玑闻言,勾唇笑道:“那是自然。待到郎君回京,定不会有今夜这么大的雨了。”
柴荆轻轻点头,竟觉心上稍安。他搁下帘子,静听风雨,又将那全然浸透的信,自盏中取出,掀帘掷入淤泥之中。徐玑见此,这才转身而去,徐徐走至商队之首,对那打头儿的妇人耳语一番。
不多时,便见一行车马,辘辘而动,于狂风骤雨之中,朝着北方越行越远。只盼他年他月,故人重聚之时,已是月白风清,天平地成。
柴荆去后,隔日即是宋祁登基之时。朝臣山呼万岁,俯首跪地,而那男人身着织金蟒袍,足蹬黑缎朝靴,一步一步,终是登上了他渴求多年的,那髹金雕龙的帝王宝座。
他虽面色沉静,可内心之中,却已是江翻海涌,亢奋不已。
他告诉自己,与他作对的,诸如薛鸾、贾文燕、周文棠等人,或已沦为刀下鬼,或是在偏乡僻壤,失权失势,每日只得洒扫庭除,侍奉香火,日后是生是死,全看他一声令下。
而他最为渴望的,那人也跪在金銮殿中,跪在他的朝靴底下。从此之后,只要他想,她的身,她的心,全都是他的了,且只属于他。
他是大宋朝立国以来,头一个以男子之身,登上这金銮宝座的,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他注定,将会青史标名,留芳万古。
宋祁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勾起唇角。他俯望着满朝文武,沉吟许久,方才唤众卿平身。可就在众臣起身之时,他瞥了一眼自己身上这蟠龙朝服,冷不丁地被那金灿灿的一晃,竟有几分怔愣,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崇宁十八年,五月下旬,三王宋祁,践祚登基。因朝中老臣,但凡上了岁数的,大多心谤腹非,冥顽不化,尤其左右二相,对新君管束甚严,宋祁对此甚为不满,便于当年七月,不顾近臣徐三等人劝谏,借故罢黜左右二相,另任徐挽澜、蒋平钏二人担此官职。
宋祁登基之后,几个月内,可谓是勤政驭下,兢兢业业,既整顿吏治,优待士人,亦注重民生国计,致力于振兴经济。无论其人本性如何,这皇帝当的,还真是无可诟病。
徐三私底下得来消息,说宋祁每日夜半三更,方才就寝,东方初晓,便又要起身上朝,满打满算,不过才睡两三个时辰,且是日日如此,从无懈怠。
只是无论他如何勤勉,仅仅因为他的性别,朝中诸臣仍是拿三搬四,非议不绝,宋祁每日上朝,总有人递上折子,劝官家早日开枝散叶,不成亲也无妨,总归要多生几个帝姬。宋祁不堪其扰,又不好推拒,只得每每敷衍作罢。
他心中挂念徐三,却又不敢急于出手。当了几个月皇帝,他渐渐也识清了朝中局势,他初初登基,根基不稳,若无徐三辅佐,至少一两年内,必定是举步维艰,处处掣肘。
朝中文武,对徐氏纵有不满,也是不敢不服。同样的政令,若是宋祁来说,朝臣大多东支西吾,因循苟且,并不严肃以待,权当是过耳之言,可若是换成徐三来说,一众朝臣,便会一改面貌,仔仔细细,郑重其事。
反复经了数番之后,山大王对于徐三的态度,更是多了几分复杂与微妙。
他想要摆脱她,想要挣开她,却又欲罢不能,夜夜做着禁锢她、强占她的春梦。眷恋、倾慕、□□、埋怨、忌惮、嫉妒、仇恨,种种互为矛盾的思绪,在他心中,纠缠弗止,兀自熬煎。
转眼到了八月,徐三的生母,蛰伏多年的废君宋裕,已是蠢蠢欲动,暗中谋密。开封内外,诸多州府,都生出了风言风语,说宋裕即位不正,又说官家当年死得蹊跷而又仓促,生前迟迟不肯立储,临死方才遗下一卷圣旨,其中定有宫闱辛秘,不为外人所知。
而宋裕整顿吏治,严惩贪腐,本是想大得民心,未曾想竟适得其反。他不敢动开封府中的世族权贵,唯恐根基动摇,便只对着州县一级的基层官员开刀,这真是放着猪头肉不割,偏去惦记那丁点儿的蚊子血。更何况如此政策,与这封建制度的腐朽本质,根本就是互相违悖,实难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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