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宋祁去后,房中昏暗,她倚在榻上,久久无言。不多时,便有一人骤然掀帐,好似猛虎,腾身而入,周身泛着冷意,面上却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阴恻恻的,若是常人见了,定是凉意渗骨。
徐三垂眸,把玩着他颈上所戴的佛珠,故作哀伤,轻声道:“上人为了渡我,破了清规戒律,日日与我‘修行’,修出了我肚子里这‘恶果’。我知道,上人六根清净,心无杂念,亦无尘缘,我这‘恶果’,你不会认,也不能认。”
周文海静静无言,却见徐三忽地泪下,决绝道:“我如今在官场上,很不得志,而陛下待我,迟早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恶果’便是生下来,多半也要受我牵连,凄凄惨惨,倒不如趁着尚未足月,赶紧找个郎中堕掉。”
徐三说要堕掉孩子,这妖僧不由眯起眼来,疑心乍起。
他忍不住揣度起来,这小东西,是在作戏诳他?还是当真生了此念,不想要这孩子?
他一言不发,思虑许久,又想着近两年来,观徐三言语行止,不像是看穿了他的身份;每回“修行”,虽总是紧闭双目,不去看他,可却也算是投入其中,不似作伪。
男人瞥了她两下,又抓起她的腕子,不动声色,为她把脉。而他这一探,发觉此脉圆滑,虽是微弱,却也如按滚珠,看来徐三有孕,绝非作假。
他是真的有了孩子。
周文海眨了眨眼,不由勾起唇来,俯身吻着她的泪珠儿,含笑呢喃道:“三娘谬言。既是修行,如何能修出‘恶果’,实乃‘善果’也。更何况,佛经有言,‘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贫僧与三娘已种出善果,绝不可犯下杀戒,误了德行。”
徐三闻言,仍是愁眉不展。妖僧见此,几乎是平生头一回,生出了忧虑之心,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眸色一狠,干脆又使出了锁梦术来。
他一把钳住她的小尖下巴,紧盯着她,待她眸色渐渐迷离,面色骤然阴戾起来,挑眉说道:“小东西,日日气我,实在不乖。无论如何,这孩子,都得给我保住。嗯?可记好了?”
徐三迷茫地点了点头。周文海见状,稍稍安下心来,顿了一顿,又眉眼发狠,冷笑着道:“还有,从今以后,若是再有别的男人,胆敢碰你的手。要么,你就砍他一条手臂,要么,我就剁了你这小爪子!”
他捏了捏她的小脸儿,眯眼道:“可记住了?”
徐三咬唇,又点了点头。周文海见此,嗤了一声,抬手点了下她的眉心,徐三这才清醒过来。
她揉了揉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前之人,紧紧拥入怀中。徐三一怔,靠在他的肩上,只听得周文海沉默许久,久到她几乎要将他推开之时,方才在她耳畔,似是有些生疏,低低说道:
“别怕。诸事有我。”
人都说他智多近妖,好似千手千眼菩萨,洞察世事,无所不能。蛊术,幻术,易容术,锁梦术,所有邪术,他皆分外通熟。
尤其是这易容术,无论是八十老妪,抑或顽劣少年,只要他想,总能扮得九成相似,模仿起言语举止,总是惟妙惟肖。
然而,直至今日,他方才发觉,往常弄虚作假之时,自己甚么话都能说得,可如今真情一动,却竟说不出这私情密语。不过三五个字,竟着实难以启齿。
他眼睑低垂,放开怀中女子,薄唇紧抿,盯着她看。
他想,他是喜欢这小东西的,就如他喜欢养蛊,喜欢佛经,喜欢惑弄人心,他也爱她这嫩如玉,香如兰的身子,更爱她这腹中所怀的,他的孩子。
但他也不喜欢她,她让他多了许多情绪,许多从前没有过的情绪。他厌恶这种感觉,只觉得她好似猫儿,恼人又挠心。每当这种厌恶之感涌上来时,他便想弃她而去,冷她几日。
更可恨的是,他的冷落,她似乎全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他的眉眼,这副与周文棠一般无异的眉眼,或许也在乎他的身子,毕竟他也给了她十足快活。至于其余的,她似乎全不放在心上,实在让他隐有怒气。
他不能自揭身份,便只能在她清醒时,呈现出一个虚伪的自己;唯有当她被魇住之时,他才能将他的乖戾与邪佞,如实显现在她面前。
周文海嗤了一声,闭上双目,暗暗告诉自己——
他已给她下了蛊毒,她已沦为他的掌中之物。这小东西还怀了孩子,这辈子都逃不出他手掌心。眼下无须烦心这些,还是尽快除掉宋祁为上,为了他的复仇大计,顺便也为了他的妻子儿女。
他却不知,待他合上双目,徐三背过身去,却是勾唇冷笑。
鸟穷则啄,兽穷则啮。
她如今前狼后虎,已是无路可投,为今之计,便是下一招险棋,成则翻身,败则认命。为了她的理想与抱负,也为了她这腹中胎儿,她甘愿放弃与牺牲。
转眼已是建始二年的五月,绿杨带雨,榴花艳烘。
徐三怀孕将满四月,已然渐渐显怀。此时的她,入宫已有月余,白日里去斋宫督工,也就忙上三两个时辰,晌午过后没多久,便会被宫人请回宫中。
她只觉自己,宛若笼中娇鸟,白日里由人盯着,放飞几个时辰,不多时,便又被擒回樊笼。待到黄昏月上,那人处理完了政务,便会来她的宫苑,好似主人一般,问她吃睡得如何,督工可还顺利,身子可有不适。至于朝堂种种,却是一字不提。
待到她一一应答罢了,宋祁便会倚在榻上,斜瞥着她,笑容之中,带着几许玩味,亦有几分自得。
自她入宫之后,他从不曾直言挑明,可他的眼神,却向来不加掩饰。徐三没少和男人打过交道,自然知道他的眸中,藏着的是深深的欲念。这既是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亦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掌控欲。
如此朝夕晦明,日甚一日。
渐渐地,他的手也愈发不安分了。起初还只是揉揉手儿,到了后来,他故作无心,开始抱她,搂她,甚至有那么一回,她正低着头,看着督工文书,忽觉颈间一松,猛地回头一看,却竟是他凑近她后颈处,狠狠咬住她肚兜儿系着的红线,使力将它扯了开来。
她动了气,嗔他恼他。宋祁却勾唇轻笑,推说这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笑而已,让她莫要放在心上。
徐三看得出来,对于这种暧昧,宋祁无疑很是享受。他对她甚至还有些不该有的误会,以为这窃玉偷香般的暧昧之情,便连她也沉溺其中。
他却不知,徐三纵是受困宫闱,也绝不是无计奈何。便是没了周文棠帮她,她也不缺人手,为她收买宫人,暗通消息。朝中大小事宜,她皆知悉于心,便连宋祁缉捕了近两年的崔金钗,也已被她暗中派人除去。
她心知,宋祁贪欲如狼,嗔猛似虎,对于这种点到为止的暧昧,终有一日,不复满足。很快,她这身孕将满四月,按着御医所言,便可以孕中行房,到那时候,她定是难免受辱。
徐三立于窗下,思及此处,不由深深吐了口浊气。她告诉自己,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她就使出最狠的手腕。她可以输,但绝不可丧失意志,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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