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摔了那个冰激凌。
20
吃饭的时候,爸爸不停地给我夹菜,他每夹一次,洛秋就会用她的眼白剜我一眼,爸爸又讨好般夹菜给她。云姨也夹菜给我,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璀璨的钻戒。
而妈妈没有,她只有一枚刻着梅花的银戒指。“茆茆,多吃点!”云姨的善意和温情,让我怀疑童话里的后母是否真实存在。
洛秋又用眼白剜她的妈妈。
爸爸在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排我的“后事”,准备收拾我离家出走这个烂摊子:“你也初三了吧,快中考了吧?我还要带你回去一趟,户口啊,转学啊,升学考试,好多问题。别着急,今天先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办!”
我沉默地扒拉着饭,点头。晚上,云姨领我上楼睡觉。三楼,紧邻洛秋的房间,是一间客房,有一张很大的床,厚厚的席梦思。我很累,有一种扑上去就要睡着的欲望。
在浴室洗澡的时候,身下的月经血还在不断地流。我很想找云姨要一个卫生巾,却不好意思开口。很后悔白天在车站没有听江辰的话,买一包“那个玩意”。想起江辰,心里忽然一暖。他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以后还会遇到吧!
云姨在浴室外轻轻地敲门,我浑身湿淋淋的,将门打开一条缝,一只纤细的手,递进来一件棉质睡裙:“你先穿这个吧!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买新的。”
我接过,透着扑溢的热气,对她说:“谢谢!”我仿佛看到女人在暗影里的莞尔一笑。你是否也有过这样尴尬的青春,将卫生纸折叠成厚厚的纸包,吸吮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秽血,和悲伤。
21
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和花朵的暗香,陌生而让人兴奋的味道。睡不着。
楼下仍隐约传来谈笑声。
我蹑手蹑脚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朝下窥去。
洛秋坐在爸爸身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娇嗔地说:“爸爸好讨厌,白天都忘记了我什么时候生日,还要问妈妈?”
“爸爸老了,一时糊涂了嘛!”“爸爸不老!”
我轻轻地掩上门,心里一阵黯然。什么时候,我也可以这样,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我在关上灯瞬间降临的黑暗里,看到自己的心,原来那里一直有一个洞,一个空凉的大洞,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填满。
我承认,那一刻,我非常嫉妒她,那个叫洛秋的女孩。
22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车里响起了音乐,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倚在妈妈怀里常听的歌曲。爸爸随着歌声一起唱起来:“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我惊奇地叫起来:“啊!你也会唱!”“当然会唱,记得有盘磁带,还是我买的。”我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里有一层霜。
银灰色的车子在公路上奔跑,阳光从高大的树冠缝隙折射下来,像破碎的水银,滚落在他的肩头、脸上,阴影让他的脸看上去悲戚无比。十几年前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可他,却能抛弃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不要我们,离开我们?”他沉默地开着车,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很久,才说:“茆茆,有些事,你不懂。”
“你说了我不就懂了。”他苦笑一下:“等你长大了,恋爱了,你就懂了。”说起恋爱,我的脸莫名地红了一下,于是,不再问了。身体下,忽然又涌出一阵温热。我眉头一皱,这烦人的“大姨妈”,到底什么时候走?我让他停了车,撒谎说要上厕所。因为恰好看到路边有个小超市,超市旁边,有一个公厕。一进超市,我随便抓起一包“那个玩意”,就匆匆钻进厕所。一个女孩终会学会轻车熟路地使用卫生巾,没有羞涩,没有慌张,可现在的我是那么的笨拙。但是某天真的长大了,你会知道那些童贞的过往,丢手绢、躲猫猫的时光,也一同一去不复返了。
再回到车里,我耸耸肩:“走吧!”我看到他正定定地看着我。“怎么了?”
那眼神里,仿佛是把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混沌又复杂。他忽然伸出右手,抚着我的脸,说:“茆茆,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我兵荒马乱地买一包卫生巾,他一定洞察了从昨天一直到现在一个初潮的少女在没有妈妈的关怀下,如何度过忐忑不安的岁月。
“茆茆,我要给你最好的一切。”如此动听。我莞尔一笑,好想像个乖巧的女儿那样拢着他的脖子亲上一口,可是,我没有。眼前这个男人,从我三岁的生命中就离席的男人,对我来说,还很陌生。
一踩油门车子继续前行,他的话渐渐多起来,多数都是他问我答,问题琐碎而无趣。比如:你喜不喜欢吃排骨?你喜不喜欢紫色,洗澡的时候一起洗头发吗?睡觉流口水吗……
所有的问题在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后。
“你妈妈特别喜欢我做的排骨,有空我做给你吃。“她就特别喜欢紫色,窗帘啊,床单都买紫色的,还喜欢紫色的鸢尾花。
“你妈妈有个毛病,洗澡的时候不洗头发,头发要平时单洗,怪不怪。
“对了,她睡觉还流口水,每次醒来枕巾都湿一大片。”他开着车子,仿佛慢慢驶入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他看到年轻的自己和相爱的女子,那些点滴汇集成一条长河,一波一波涌来,舔噬着他的心。我歪着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蓦然发现,他老了,一个将十几年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的人,真的老了。
他见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沉默了,然后认真开车。
事情办得并不顺利。车子停在吉村舅舅家的巷口,我下了车,是舅妈先看到我。她仍在若无其事地打牌,一抬眼看到我,马上尖叫起来:“你这死孩子,死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啊?”再看到我身后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她马上沉默了。
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爸爸的手,跟着他往前走去。舅舅躺在穿堂的一张躺椅上,正在唉声叹气,一听到我回来了,马上直起身子,但看到爸爸,也像舅妈一样,沉默了。先是沉默,然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肃杀升腾。
原来爸爸当初并未和妈妈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妈妈怀我的时候,不足二十岁,却执意要生下我,我长到三岁,他又离开,我是作为私生子的身份来到这世间的。妈妈去世,舅舅成为我的监护人,现在,他要带走我,有很多烦琐的手续,并且,要经过舅舅的同意。
三人坐在八仙桌前谈判,而我始终不离爸爸左右。舅妈开门见山:“要带走她可以,叶青青的房子,得留给我们。”
舅舅也没有发表反对的意见,只是沉默地等待他的回答。我心里是不肯的,我希望梧桐巷的房子一直空着,那里的空气里,有妈妈的笑声,尘埃里,有她吟诗时曼妙的气味,而那些气味和声音,只为我保留。
52书库推荐浏览: 清扬婉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