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锦灰_清扬婉兮【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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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有我喜欢的音乐课。学校要组织红五月文艺汇演,每个班都在音乐课上紧锣密鼓地排练节目。我们初三(3)班的节目是话剧《小王子》。

  我扮演玫瑰,古灵精怪的莫央扮演那只等爱的狐狸,也非常出彩。下课了,我们仍意犹未尽。“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也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并没有差别。但是,假如你驯服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莫央仍在努力记台词。音乐老师追了上来。

  “苏茆茆,过几天就正式演出了,你记得准备一双绿色的长筒丝袜,记得啊,要深绿!”

  我点点头。班里已经用班费为所有的演员租借了服装,但这种小物件,要自己准备。

  放学后,为了晚点回家,我一个人逛市场选绿色丝袜。记得妈妈从前总穿“浪莎”。出门的时候,拿一双肤色长筒丝袜,卷到脚底,双手从脚踝处一层层从褶皱中抚上大腿根部,腿上细微的汗毛和瘢痕消失无踪,一双修长的腿在裙底露出藕白的一节,曼妙得很。她说,丝袜是女人的秘密武器。

  那么,我也需要这样一件秘密武器,才能在台上充分展现玫瑰深绿的枝干,娇柔的身段。

  寻遍了市场,终于在一家小小的摊位找到绿色的。老板娘操着四川口音,懒洋洋地回答:“快关门了,算你便宜点,一双二十。”

  我摸摸口袋,口袋比脸还白。刚刚买了英语辅导书,只剩下一角五角的几张毛票。

  老板娘催促着。我悻悻地挪开脚步。

  每天傍晚要经过的那条小巷,此刻已经完全被黑暗吞没。偶尔有几家后窗的灯光惨淡地亮着,像一双糊满眼屎的睡眼。

  寂寥的空气里,有寒意从后背侵入,我加快了脚步。黑暗的拐角,是一处视觉盲区,还未靠近,我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后退?还是继续前行?通往舅舅家的路,可只有这么一条。此刻,我多么怀念梧桐巷的灯光。深橘黄色的路灯像一双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我,光线拨开浓密的树叶,静静地流淌在地上,和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家里客厅的灯永远亮着,堇色的窗帘后面,有妈妈等待的目光,楼梯里有声控电灯,我亮一嗓子“嘿”,头顶就绽开白花花一片光亮。

  “谁?谁在那儿?”我犹疑着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一个黑影跳出来,我听到一阵车链子的哐当声,和一个粗重的男子的大喝:“站住!”我的心陡然一惊,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

  黑影仿佛驾着风追了过来,一边追,一边戏谑地笑着:“别怕啊!茆茆,是我,我来接你。”

  是叶明的声音。我停下脚步。看到他那张被光线和阴影扭曲得变形的一张脸。

  非常气愤,便大喊了一声:“你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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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给我五十块钱!”被叶明惊吓后,我蓦然有了底气,仿佛要把受到的委屈都补回来。

  索性,多要三十,再过几天,是莫央的生日,我应该买一份礼物给她。舅舅正在水池边洗脸,还未及回答,舅妈就问:“要钱干什么?前几天不是刚给过你二十吗?”舅妈是一个每天在树荫下的麻将桌上消耗时光的臃肿妇女,她每天在麻将牌的摆阵上锱铢必较,却无心关注自己像饼一样粗壮的腰身。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藏了一把暗器,随时想趁人不备时偷袭。

  “班里排节目,我参加,要买一双袜子。”“什么袜子要五十?”舅妈尖叫起来。“我们排话剧《小王子》,我演玫瑰,所以老师让买一双绿色的袜子。”我极其耐心地解释着。“那也要不了五十啊,什么袜子这么贵?”舅妈嘟囔着,就是不肯拿钱。

  舅舅忍不住喊了一声:“她要你就给她吧,怎么那么啰唆!”舅妈陡然抬高声音:“你有钱你给啊!就你会做好人,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闭嘴!”舅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将毛巾狠狠一摔,扔进盆里,溅起水花,随即气汹汹地进屋去了。舅妈的半截话被打断,可她分明想挑起一个复杂故事的开端。大人的世界,总有孩童无法触及的禁忌。

  院门外,响起车链哐当的声音,叶明骑着车滑了进来,一把将车子推倒在院门旁的角落,然后挤到水龙头下咕嘟地喝凉水。他挑衅般扬扬眉,看了我一眼,对舅妈说:“妈!给我一百块钱,老师让买英语磁带。”

  “钱钱钱,都是讨债鬼。”“给不给啊?”叶明不耐烦的语气。舅妈很快温和起来:“给给给,只要是为学习,我给。”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仍不遗余力地小声追问:“舅妈,我的钱!”她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一张最大面额的给了叶明,剩下一张十块,一张二十,扔到桌上,说:“就这些了。”我含着怨气撇撇嘴,像一个乞丐一般飞快地捡起钱。走进黑暗潮湿的房间时,蓦然发现手背冰凉,不觉已落了一把委屈的泪。生命如同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却不知如何才能蹚过这悬崖绝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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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绿丝袜裹在腿上,像妈妈温柔的手抚过皮肤,暖暖的,柔软地贴在腿上。剩下的十块钱,买了一条绿色蕾丝发带,准备在莫央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那次演出很成功,我穿着深绿丝袜,上身包裹着红色花瓣戏服,骄矜地蜷曲在花瓣里,将一朵娇柔而骄傲的玫瑰演绎得淋漓尽致,穿着长袍的“小王子”拿来屏风为“我”挡风,带来那种踏实妥帖的温暖;而因为玫瑰的骄横,小王子负气离开了她。当小王子满含深情地怀念着“我”,说:“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蜷在花心里的我流泪了,颤抖的泪滴,凉凉的,滴落在脚下的舞台上,我看到了十四岁少女早熟而敏感的心。那一刻,我那么盼望长大,渴望有一个王子一般的人,也这样爱我。我那样渴望爱。我们班的节目获得了一等奖,为班里赢得一张大大的奖状。那段日子真是风光,莫央和我从楼梯口走过,常听到有男生女生在议论,扮演玫瑰的女孩好可爱啊!那是她吗?下课后,常常有男生探身到我们班的窗口,在一个好事者的指引下,目光朝我的方向挪移,指指点点。我会收到一些字条,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话,我和莫央一起看了,嘻嘻哈哈一番,然后撕掉。

  那双深绿色丝袜,仿佛成为一个象征,是我失去母亲后,一块用快乐和荣誉编织的锦缎,我将它压在枕头下,枕着它入睡。

  少年宫的画画课,是我和莫央的天堂。目光浸染在藤黄、石青里,空气也变得斑斓,闻着颜料的味道,心会沉静下来。我喜欢用靛蓝色调,画一片纯净的蓝天,天空下是红色屋顶的小房子,被绿荫覆盖的小路,一直蜿蜒到远方。

  那节课老师讲了油画风景写生,要在下一次课程组织我们到距离城市半个小时车程的南山去写生。自然,要额外缴纳车钱和餐费,而且,我的颜料也快用完了,需要买新的。那将是比买一双袜子更多数目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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