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他走过来,拍拍发怔的我,说:“茆茆,想哭,就哭出来吧!”我看到他搭在我肩头的一只残缺的手,只有四根指头的手,触目惊心。
心里很酸,又好像有千斤棉花压在胸口,泪水却仿佛被棉花吸吮了,没有一滴泪。
我大口地喘着气。这时,不知谁家的小孩,在拥挤的客厅里蹿来蹿去,不小心,触碰了天鹅绒下我忘记盖盖的琴键。一个闷重的低音,怆然响起。
我心里的一处堵塞,仿佛瞬间被打开。那声闷响,仿佛过去明媚与忧伤参半的生活,一个长长的回响。
我知道,从此,那一半明媚也将离我远去了。我走过去,抚摸着妈妈的照片,泪水落在妈妈的笑容里。
3
舅舅家在菜市场卖鱼。所以家里总有鱼汤喝,但是鱼汤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因为每次的鱼都是黄昏时卖剩的,已死了一两个小时。舅妈说,刚刚死掉,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如果是妈妈,肯定会在市场挑选最活蹦乱跳的鱼,每次去商店,她总记得给我买蒙牛的草莓味牛奶。她说,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怕,妈妈有钱。
妈妈到底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是那些钱总不会在她死后也一并消失吧?
我的钢琴课停了下来。舅舅说每节课一百块的课时费太贵,他负担不起。
钢琴在我和妈妈的家里空置了半个月,舅妈说,反正也不弹了,不如卖掉。
不久,有几个人去搬琴。琴被卖了五千,可是,我记得,买琴的时候,是两万。
舅妈讪讪地拿着那五千,说,小茆,这钱,我给你存起来,等你以后上大学了用。可是不久,我就看到我那个张扬跋扈的表哥叶明,脚上穿了一双阿迪达斯的新球鞋。
其实我并不喜欢弹钢琴,每天对着黑白键弹奏两个小时的巴赫练习曲,心和手指会一起僵掉。过去几年我一直在和妈妈抗争,企图放弃这门所谓的艺术。可是,当这天真的来临了,心里却空落落的。就像童年被我遗弃在角落的玩具,当妈妈将它洗干净送给别的小朋友时,心里却有那么多的不舍。
妈妈的花店也被转让了,不久后变成一家脏乱的小吃店。我常常在放学后绕道到那里,久久地站在小店对面,闻到有隐约的花香,穿越了嘈杂的人群,穿越了隔世的时光,浩浩荡荡地钻到我的鼻腔里。我站在那里,缅怀我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开始变得爱哭,有时在路上走着,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下来。我成了舅舅家的一员,住在那个永远飘满鱼腥味的家里。所以,我和妈妈的家也空了下来,房子被舅舅租了出去。他说,空着也是空着。
我知道,那样一套两室的房子,在我们这样的小城,月租是五六百。可是,有了这凭空的几百块,舅舅却从来没买过一次牛奶。
我喝着日复一日散发着腥味的鱼汤,几乎得了胃痉挛。我和妈妈的物件,全被打包堆积在小小的阳台上,而那里曾经种满了妈妈喜欢的花,君子兰、文竹、常春藤、绿萝,在妈妈去世后,植物因为疏于照料,都枯萎了。搬去舅舅家的时候,我只背着自己的书包,抱走一盆苟延残喘的鸢尾花。
因为它还活着,春天的时候,会开紫蓝色的花,听妈妈说,它的花语,是,想念你。
妈妈,我终于知道,你浇花时的喃喃自语,你一定是在想念他,对吗?
可是,他毕竟还在这个世上。可是,此刻,妈妈,我好想你,怎么办?
4
四月的早晨,小小的窗户,阳光和鱼腥一起涌进来。我在小院里的一个水龙头下洗脸,水很冰,淌在手背上是刺痛的,就像往而不复的时光,倔强地朝前走去。不知道中国何时出现了“城中村”这个名词。城中村就是滞后、破败、脏乱的代名词,而城市改造仿佛遗忘了这里。参差错落的房屋,像一口烂牙,没有廉耻地龇着,早晨惨淡的日光和敝旧的街道辉映,白是白,灰是灰,如同一幅灰扑扑的木刻画。
我现在生活在这里。一个叫吉村的城中村。我拿起餐桌上一个微温的包子,还好,不是鱼肉馅。叶明和我一起出门,他骑着一辆蓝色的捷安特脚踏车,一脚蹬地,将车头一别挡住我的去路,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说:“茆茆,我载你。”“不用了,谢谢!”事实上他的脚踏车根本没有后座。他牵动嘴角,痞气地笑了笑。我看到他下巴下新生的黄色胡须在阳光中清晰地颤动,心里忽然厌恶得很。叶明,是舅舅的独生子,我应该管他叫哥,事实上自从我来他家之后从来没叫过。他每天放学后就骑着脚踏车和一帮混混四处游荡,打架、喝酒、抽烟,蹲在巷口冲女生吹口哨。他也上初三,成绩应该不会好到哪儿去,在一个不是很好的学校混日子。
他一抬脚骑车走了。踩着路面的坑洼,贴着阳光,我走出巷口,眼前豁然开朗,出现熙攘繁华的街道。阳光像大片蜜汁慷慨地泼洒下来,卷走了所有的阴暗和不适。蓝色的15路车远远开来。
竟然还有座。
我的前座,是一个有着干净利落的短发,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机,正在摇头晃脑陶醉其中的女孩。“央央!”我惊喜地叫道。
前座转过头来,揪掉耳机:“嘿!”她咧嘴,对我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我的心,仿佛被那笑戳开一个小口子,莫名其妙地蹿出花来,车窗外的阳光哗啦啦地灌进来。
莫央是我在一中最好的朋友,同班,也和我在少年宫同一个培训班里学画画。她家住在小城西头一座叫做雅晴花园的小区里,父母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的资深眼科大夫,夫妻恩爱,女儿乖巧,家庭和睦,让人羡慕。比如我。
莫央自顾自将一只耳机塞入我的右耳,里面传来苏芮的老歌《亲爱的小孩》:“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却找不到人倾诉……”
曲调忧伤,落寞瞬间纷沓而至,却仿佛有一股暗涌的力量,悄悄地冲撞我的胸口。
我鼻子一酸。从此,这世间就剩下我小小孩童一人,所有微小或盛大的喜悦、沮丧、欢笑、泪水,都要独自担当,可是妈妈,你说过要陪我一起长大的。妈妈,我恨你,将我独自留在这孤单的人世间。
莫央仿佛听到了我心底的话,忽然说:“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你还有我。”她的目光笃定,闪着湛湛星光。
四月的晨风从开着的车窗沁入,隔着薄薄的校服,有丝丝凉意。我的心,却一暖。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奶递到我的手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撕掉半透明的糖纸,露出甜蜜乳白的内核,不由分说塞入我的嘴里。
很甜,很甜。是薄荷的微凉被甜润的白巧克力包裹,沁人心脾的甜。就像我们的友谊。
我噙着那颗糖,脸上荡漾着甜醉的笑,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和莫央一起摇头哼唱起来。
原来,一直,我想要这样的情感:我想要一颗糖,那人恰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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