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馨,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明天我就把东西都搬走,真的没关系!”
“对不起,别哭。”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睛,凉凉的。
我哭了吗,天哪,原来我在挣扎的时候,竟已经泪湿了眼眶。
这么小小的争吵,居然还脆弱得哭哭啼啼,真是不争气。
可爱情根本没什么值不值得争不争气,爱情它就是一根筋,从来不可理喻。
身体不顾精神的抗议,在他紧拥的怀抱里渐渐放松下来,愤怒慢慢消失,只剩下委屈。
我擦干眼泪坐进沙发,江非均也坐下来,面对我说:“忻馨,我们得谈谈。”
真是奇怪啊,这样一张脸,瘦削单薄的脸型,五官并不突出,偏偏凑在一起,就有了点旧时文人那种萧疏清朗的气质,像落日余晖,像山谷清风,有淡薄的余韵,让人着迷。
我们是该谈谈,从夏天到现在,玫瑰色的爱情终于向我展现出它阴暗的背面,不总都是甜美炽热,也开始患得患失有怨尤。
在我开始讲话的时候,江非均点了一根烟,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烟圈升到空中,直径越来越大,从开着的窗户外滴溜溜旋进来一阵夜风,烟圈的形状开始扭曲,再一阵风来,很快淡了散了,连影子都抓不住。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孙慧找过我。她神通广大,守株待兔,杀我个措手不及,强拉我喝了一顿咖啡。试探也好,示威也罢,那一场尴尬的交谈,即使我并没有丢掉气势,却也一直如鲠在喉。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我竟有这么多猜疑和不安。
“……就这样,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这么笃定,是你给了她机会还是她一厢情愿,还有,你到底为什么离的婚?”
在我差不多快要被沉默击败的时候,江非均终于说话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有能力处理好往事,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还谈什么重新开始,没想到我高估了自己,对不起。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他说得很慢,说完苦笑着摇摇头,像在嘲笑他自己,又好像是在否定什么。
心脏瑟缩了一下,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在逼着他自揭伤疤,回忆、痛苦。不过男女的爱情搏弈中要高尚有什么用呢,高尚并不会平息我的嫉妒和焦虑。
于是我安静地听他讲青春往事,听他曾经的爱情,婚姻,以及挣扎,破灭。在他平缓的几乎不带感情的叙述中,我还原了他和孙慧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十年前的纽约,五月末,二十五岁的江非均,达登工商管理学院的研究生,在Memorial Day,和大陆校友租车到纽约玩。
初夏,两个男人坐在NYU校门广场上休息,就着可乐吃热狗。
天空一片高阔的蓝,一丝云都没有,树叶在蓝天下飒飒地摇摆,从他们身后雕花石拱门里穿透出来的风,像是绿色的小精灵,能把人吹得融融的,酥酥的。
江非均几乎快睡着了,是他的同伴推醒了他,“嗨,快看。那个美女,也是中国人吧。”
江非均睁开惺忪睡眼。
远处走过来一个女孩,东方人里面少见的高个,背着双肩包,学生摸样,缎子样的黑发上金色在跳跃,她停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双手抄在牛仔裤的裤袋里,听一个街头乐手吹曲。不知道乐手对她说了什么,女孩哈哈大笑,雪白的牙齿像阳光下的珍珠,粒粒闪着光。
江非均被珍珠的闪亮吸引了目光。
这是他们的初见,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三,年华璀璨,青春浓妍。
他们真正认识是在两个月后一次拐弯抹角的上海同学聚会。女孩在邻州名校Duke学计算机,本科在国内学的金融,是女生中难得的文理皆好的全才。因聪明,个性难免骄傲些,但不离谱,那点骄傲和自信,在男人眼里只觉得特别。很快,温柔谦逊的男人和聪敏骄傲的女人,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
两年后他们携手回国了,一个做金融,一个进外企,再后来就成了家。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那时,这无疑是个最完美的爱情故事。
改变是从儿子小哲诞生开始的。这个孩子从怀孕到出生简直多灾多难,先兆流产,妊娠糖尿病,早产,胎位不正……
保胎加恢复,孙慧辞职在家呆了一年多,等她重回职场,一路却走得不再顺当。
新公司企业文化不同,工作量大,人事更迭频繁,和老外沟通不畅,林林种种问题不断。
孙慧变得暴躁、多疑、坏脾气一触即发,江非均惊愕,难以适应,而最让他难过的是,她开始对他挑剔不满。
江非均劝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实在不行换家公司也行,或者就在家休养一下。
孙慧对这种劝解深恶痛绝。她可是杜克的高材生啊,她曾是全球顶尖公司的IT经理啊,她才三十出头,正是驰驱戎马,十万云烟的大好时节,怎么可能“在家休养一段”?难道为儿子为家庭做的牺牲还不够吗?
她对江非均很失望,嫌他没有大志,得过且过。
于是他们开始吵架,冷战,和解,再吵,再冷战,再和解……周而复始,只是爆发的频率一次比一次快,从争吵到妥协的间隙也越来越长。
两个人都要兼顾事业,矛盾得不到及时解决,负面情绪越积越多,终于像火山一样在某一个临界点疯狂爆发了。
三年前的一天,江非均拒绝了一个调任外地的升职机会。那个机会非常棒,可他不想分居,不敢在这个尴尬的阶段拿婚姻冒险。
“我当时想,事业的机遇肯定还有,但感情往往一经变故就无以为继。”
这个抉择对于男人来说实在很艰难,可江非均却几乎没有犹豫。
可他的妻子并不感念他的成全。孙慧勃然大怒,她痛恨江非均把职业生涯当儿戏,轻而易举放弃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台阶,这不是牺牲,是不负责任,是独断专行。
他们大吵了一架,孙慧指着江非均叫: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没有出息的男人,你在UVA的书都白读了,你看看你的同学现在是什么职位,你呢!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老公到现在还在做中层!
字字诛心。
江非均在孙慧的大声指责中冷了心肠,他失去了一贯强大的忍耐力,操起桌上一只咖啡杯砸到了地板上,在那尖锐的器皿破裂声中,他们的感情也碎成了一地渣子。
离婚的门槛,算是男人一生中最高的道德门槛之一,它会将这个男人的所有面具剥得干干净净,让他的灵魂□□裸地面对世人。
江非均在财产分割上做了最大的让步。东方路的大复式和所有流动资产都给了孙慧,除了现在这套房子和一直开的奥迪A6,他没要其他东西。
事到如今孙慧应该后悔恨得肝肠寸断吧,她无病呻吟,作天作地,葬送了大好姻缘。不过我得感谢她,没有她的葬送,哪来我的捡漏。
那晚我失眠了,黑暗中我似乎还能看见他述说往事时那双眼睛,好像平静无波,却又止若死水。他看着虚空的前方,在那里有他的回忆,有他十年的感情,是我永远都走不进去的异度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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