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的一声胡琴,像抛线的珠子一般串了起来,诸人目光都被吸引住了。只见着舞台中央立了一女子,穿了一身火红的掐金缎子的戏袍,这与平常的戏袍不同,一看就是特别定制的。
再看她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的戴了好几只雕空的金镯子。脸上的妆容勾得十分入时,可谓是东西合璧了。既用了昆曲妆容里的花粉、胭脂,眼上又用西洋的眼膏描画,眼角儿也跟着一道着了膏子,脑后松松的缩了一个贵妇髻。
静云心下想着,这位一定就是唐雪莉小姐了,果然一身的娇媚风韵,真当是闻名不如见面了。舞台上数道注光,把唐雪莉那窈窕的身影,婀婀娜娜的推送到她身后的帘幕上去。
只听着台上唐雪莉在唱,静云则在台下轻声译道:“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书言自是在一旁留心听着,不禁开口说道:“这《山坡羊》的曲你倒是记得仔细,这剧院里头,能实时译的这样贴切的人,怕是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只不过嘛这杜丽娘扮的西洋唱腔粗犷了一些,怕是柳梦梅听了得吓一跳。”
第64章 迎浮生千重变(五)
书言见静云似乎有在听他说话,又跟着咿咿呀呀地胡唱了一句。静云听了,也不觉笑了起来。书言一见她笑了,心下越发的高兴。虽然面上瞧着两人也无直接对话,可是多少也算偶然搭上个一两句了。
这剧刚要唱到柳梦梅高中榜首的时候,书言却是起了身,一副欲要走的模样。裴鸿侧目说道:“张大哥,这戏正好着呢,怎么就要走呢?”
书言笑笑:“我先回趟家里,这样车子好再来接送你们。”
裴鸿不解道:“张大哥,不如我们一道坐车走就是了。你派来的车子大得很,咱们几个可以坐得下的。”
裴尚贤也插话道:“是了,张先生就一道坐车回去罢,这话剧结束了,夜也该深了,倒是也无须劳烦司机再多跑一趟。”
书言平声道:“只是怕你们不方便。”
裴鸿忘了静云一眼,忙说道:“总共四个人,也不算多罢。”
裴鸿这话倒是正合书言的心意,因而他便有了理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将话剧看完。这戏演到了尾声,唐雪莉朝着二楼包厢望了一眼,领着众人登场致谢以后,匆匆钻进了后台。
此时,书言命人将屏风撤去,还预与裴家母子再说些闲话,却听着外头有人禀报:”唐小姐来访。“
唐雪莉一踏进包厢,就听到她两只腕上几个雕空的金镯子,铮铮锵锵的抖动着。只见她托了一个朱红茶盘进来,上面搁了一只金色的爵,一手撩了戏袍,在张书言跟前做了请的姿势,笑着说道:“启张相公,小女敬酒。“
唐雪莉显然是装了醉态,一时种种,东倒西歪的,一个卧鱼弯下身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了起来,温情脉脉地望着张书言。
静云见她这是有闹性的意思,觉着她们一家子在场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便与母亲弟弟交耳说了一声,与书言点了点头,算是交代过了,三人便先行出了外头。
张书言接过唐雪莉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直皱眉头:“这白兰地味道不够劲。霞卿,你这些年,酒品倒是变差了。”
雪莉笑了笑,雪莉是她的英文名,还是当年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书言替她取的。知晓她本名为霞卿的,如今沪上只怕也是没几个人了。
“是了,自打你离开美国之后,再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了。那些华人小年轻,又哪里有你懂得这样多。”
唐雪莉低声说着,想起张书言临行回国那一日。天空暗沉的发了紫,西边漠漠的映着一块乌青的亮光,太阳虽然已经沉下去了,卡伦路的公共汽车站总是车来车往,闪亮的车灯交叉射耀着傍晚。
她就陪着张书言在车站静静坐着,等候车辆换班。“你真糊涂。若是回国,你会后悔的。”唐雪莉恨恨地盯着书言说着。
那时的张书言并没有说话,只是如往常那样,面无波澜地踏上了车子,直到车掌吹了一声,缓缓开走了,他也没有再回头。唐雪莉就这样站在站子里头,捏着口袋中的美金发怔。
第65章 迎浮生千重变(六)
“你离开纽约州以后,我连着给你去了十多封信,可是一封也没有回。我算着日子,又挂电话到你北平的住所,电话总是打不通的。后来,我看到了《侨报》的报道,北平政局变动,我想你该是很忙的,因而才不会有什么回信。现下说起来,我自个都觉着有些好笑,从来好似都只是我一人在惦记罢了,是么?“唐雪莉的一双眼睛像两丸黑糖,在书言脸上溜转着。
张书言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说道:“时候不早了,若是叙旧完了,我也该走了。”
“张书言,你这个没有心的男人!难道这么些年,你孑然一身,就真是为了所谓的清明世界?”唐雪莉画着眼膏的眼角,一行热泪落下,只压着声嘶吼道。
书言起了身,头也不转地出了包厢:“若是无事,你还是早些启程回美国吧。上海变了,整个中国都变了……”
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满了雨后的湿润味道,静云扶着母亲,立在剧院门口的石栏旁边。抬头望去,她看见那片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路阶好似也跟着晦暗了起来。台阶上那十几盆海棠,香气却比先前寡淡了许多,像一阵湿雾似的,一下子飘散的没了踪影。
一阵汽车喇叭声将静云的思绪拉回,她略略低头看着,原来张书言早已在车上了。静云主动坐在倒座上。张书言直道:“还是不必客气了,还请裴家姆妈等请正面坐罢。”
裴尚贤也不好推辞,只得拉着静云与裴鸿坐于一排上,书言则坐在裴鸿对面。裴鸿笑道:“张大哥,大概在汽车上坐倒座儿,今天你还是头一回吧?”
书言淡淡应了一声:“先前也曾坐过的。”说话时,他将顶上的开关一捻,灯就亮了。静云因着有人坐在斜对面,总觉有些不大自在,便低着头抚弄着绢帕。书言自然早就瞧见她这模样了,只若无其事与裴鸿说着闲话,余光不时地注视着静云。
今儿个进剧院的时候,早已开场,包厢里头有点暗,他自然什么也瞧不见。静云今儿个穿一套藕色衣裙,短短的衫袖,一双雪白的胳膊无一点首饰。衣领里头露出白皙的脖颈,脚上穿一双半旧的薄底鞋。乌黑的长发梳成两个圆髻,配上她那白净的面孔,倒是越发的显得淡素可人。
静云一抬头,发现车开进了宝隆路,到了张公馆门口,车子也就停了。书言就请他们下车,带着她们一道入了公馆里头。到了大厅,书言说道:“这已经算到了我家里了,如今早已夜深。既然凑巧,伯母一家都在,那便不如坐一坐再走罢。”
裴尚贤不禁说道:“今日剧院一行,已经花费了张先生许多钞票了,这样夜深,还要在府上叨扰,实在是不好呢。”
书言亦笑道:“不过是朋友邀请,也没花费什么。我向来晚睡,这厨房里头,总有预备一些宵夜的。今天也没有别的,大概是就是一点爆鳝汤面。巧的是,厨子是苏州人,行的倒是苏州的口味,伯母何不尝尝他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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