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须大汉却忽出一脚踩在我手上,拾起我指尖前咫尺之距处的小小画筒,从画筒里抽出一张纸,张口念着纸上的字:蝶戏夕雾图。
我央求他,把画还给他。他矮下身,将画面于我眼前晃了一晃,而后一点点撕碎,自我的头顶洒下,犹如片片雪花。
那是十一年前,临渊哥哥送我诸多物什中,我唯一留下之物,却被他当成杂碎生生毁了。我怒瞪着他,恨不得切下他的爪子。
秋儿声嘶力竭地唤我,她极力想要挣脱束缚,可车夫把她死死拽着,以她的力气,根本挣不开。
虬须大汉用脚蹍我的手,他冲我大吼,命我不许瞪他,我手上吃痛,当下收回目光,他果真停了动作,不及我松气儿,腹上重重一脚,我下意识一捂,顷刻,猎靴雨点般踢在我身上。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未遭殃及,我几乎痛晕过去,好在秋儿一直唤我,我才咬紧牙提起神,不至晕厥过去。
秋儿苦苦哀求,虬须大汉始终不罢手,不知过了多久,虬须大汉终于停下,而我已经疼得无法动弹,身上皮肉浑如刀剐一般,口中鲜血如涌,眼睛睁也不开。
意识逐渐游离之时,我听到车夫问虬须大汉,我是不是被他打死了。
虬须大汉闻言又使劲踢了我一脚,我当真是再动弹不了,他骂骂咧咧,斥我太不能抗打。
我用尽力气睁开一丝缝隙,看到虬须大汉走到秋儿身旁,两个人犹如两堵墙,将秋儿围在其中。秋儿面若死灰,双瞳放大,神情极度惊恐,她用尽全力,做着微乎其微的挣扎。
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应该听秋儿的,应该听秋儿的。
我尽力睁开的一丝缝隙终究撑不住了,耳朵里只有秋儿撕心裂肺的喊叫,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意识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剧痛中,溺亡之前,我仿佛看到了临渊哥哥,他鲜衣怒马,向我走来……
浑浑然醒来,周身如冰封血,冷意渗入骨髓,我睁开眼睛,却是风雨如磐,画卷被雨泡湿,支离破碎地散在我面前,纵然有心想拼,拼得了碎纸,却拼不回画景了。
原来是梦,原来不是梦。
我动了一下,钻心的疼痛立即从全身各处袭来,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当下仰起头目寻秋儿,却见秋儿一动不动地躺在雨里。我赶紧爬到她身旁,扯过散在地上的衣裳给她盖住,她身体冰冷如雪,肯定冻坏了。我唤她,她没有应声,我又使劲地摇她,她依然纹丝不动。
我瞬间慌神,如此场景,太熟悉不过。
不敢往下想,我咬牙撑身,试着去拉她,想要将她拖出这条阴森可怖的小巷,奈何手上浑不着力,软似棉花。
我放下秋儿的手,挣扎着站起身,靠在墙上,艰难地朝外走去。
我需要帮助,可是路上空无一人。我想找医馆,四周却尽是居宅。命运之手似乎在将我一点点推上末路。
走出巷子已耗尽我仅有的力气,再也无法迈进一步。而腿上的力气像是突然被抽空,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摔倒在地。
悔恨如一把铁锤,重重敲在心上,我不该轻信于人,该听秋儿的。
我蜷起身子,双臂横抱,好冷好冷,雨越落越大,我忍不住地颤抖,耳边似乎飘来秋儿的责怪,我不停地跟她道歉,对不起,秋儿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逐渐地,雨落成雪,我置身雪地之中,白茫茫没有尽头,垂眼望去,蔽体的是单薄夏裙,眼前飞雪肆卷,耳畔寒风呼啸,我张嘴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浑身上下,只有逼人的寒,挫骨的冷,风雪贴面而过,似锋刀般刮地脸生疼。
雪地一望无际,我不停地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遍体麻木,却始终看不到尽头。
大雪之中,忽闻人声,我回首一顾,身后雪地陡然不见,俨如虎狼的疼痛疯狂扑来,双眼一睁,雨停了。
周围立了一群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一紫裳大娘忽然凑近跟前,矮下身与我说话。
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我用手指着小巷方向,拼命挤出四字:救救秋儿。
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只见大娘顿然立身,转向旁的人,与之交谈,话毕,两名大叔点点头,往我所指的方向走去。
疼痛感渐浅,倦意上头,一闭眼便能沉睡过去。大娘一直在叫我,突然清静下来的耳朵里隐约传来大娘的声音,她让我不要闭眼,不断地从旁鼓励,我听她的话,硬撑着半睁眼,勉力不让自己睡去。
可是,我很快便觉撑不下去,正要闭眼之时,大娘说,大夫来了。
大夫握腕替我切脉,我看到他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秋儿也来了。只是,她却非自己走来,而是方才过去的两名大叔一前一后将她抬来的。再见秋儿时,她脸上却已被蒙上一块黑布。
我想,秋儿肯定是怨我的。
大娘抚着我的脸,她的手好暖,动作好柔,一如娘亲的温和。
大娘眼中有雨滑落,她说:小姑娘,你该走了。
可是我不知该走去哪里,我还没有去菩提寺,我怎么能走?我还没有见到临渊哥哥,我舍不得走。
我一点点挪动着手,我想向大娘指菩提寺的方向,可是我却不知菩提寺到底在哪个方向。我把手挪到脸上那只温暖的手上,拉着大娘一根手指,我想说,我要去菩提寺,去找临渊哥哥,可到最后说出来的只有三个字:菩提寺。
我想,大娘应该是听到了,我看到她点了点头。
我被方才的两名大叔合力抬到了一架板车上,拉车的是一位花须老伯。
好几次我都险些睡去,最后又被板车给颠了回来。
老伯背着我上了石阶,我用手指着青檀树,他便将我放在青檀树下,替我摆正身体,靠树而坐。
我想,如果我和秋儿之前遇到的是这个拉板车的老伯该有多好。
扫地老僧放下扫帚,朝我看来,老伯和他说着话,只是距离过远,声音飘不到我这边来。虽听不到老伯予老僧说了什么,不过一猜也知,约莫是在说我的情况。
老伯离去后,扫地老僧向我走来,问我的名字。我想告诉他,却惊觉我已经到了只字难言的地步,巧在袖口有一只蝴蝶刺绣,我费力捏着袖口,指尖一点点挪向蝴蝶刺绣,垂目而视。轻而易举的动作,我却做的十分艰难,也不知师父是否能看明白。
老僧唤来经过的小师父,与之说了几句,小师父朝我望了一眼,飞快跑了出去。
老僧在我身旁盘腿坐下,闭着眼睛,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话,语速越念越快。
心中混沌愈清,我再也支撑不住,神识很快模糊,老僧声音渐微,凡尘之音,终于一个刹那,戛然而止。
倏尔,老僧的声音再次传入耳里,竟觉遍体生暖,通体舒泰,无一丝痛感。我睁开眼睛,老僧仍旧在我身旁盘膝而坐,嘴里喃喃念着。
我唤他,他却好似未闻一般。我伸出手去碰他,可我的手却从他身体里穿过。
惊骇之下,老僧缓缓睁眼,念声止歇,清清淡淡地说了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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