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迎儿微一沉思:“冯君的婚事,夫人有同你说过么?”
郭叔一拍大腿:“正是在等这笔钱,随后便要立即在匹帛库定料子了,大姐儿要嫁的是吕授将军之四子,必要比上次二哥的婚事体面……”
冯熙的婚事仓促寒酸,没怎么准备,既是因为时间紧,也是堂上的吩咐,尽量不惊动太多人的结果。只是郭叔本来就事论事,说出来才发觉可能让文迎儿不舒服了。
文迎儿表情仍旧是兴高采烈地,透过马车望着外面。
其实郭叔这个官家,都不该和主家坐在一起。本来他是在外边和马夫一起坐着的,但文迎儿看他荡了一身土咳嗽不止,才硬是要他坐进来。
文迎儿礼数规整,又是主家,大度又如此体恤他这个下人,足不出户却又有那么多见地,当真是令他钦佩。
最令他拜服的,还要数她那份弓箭头指着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气势,别说女子了,当时连他自己都吓得哆嗦在门边上,这娘子可绝不是一般人。再要说那箭射了出来,直接就窜着她头皮而过,她都没有叫也没有动,还能几句话把那大将军给说得折服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
郭叔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马车走了两个时辰,到了夹马田郊的盛老先生宅,已经是正午了。那盛老先生三十余岁的贴身婢子过来接人,身上倒是穿着较好的锦绣衣裳,过来笑盈盈请他们先去吃饭。
文迎儿坐在那里等那盛老先生过来时便问:“这老先生是什么人?”
郭叔道:“冯公原先在朝做都虞候的时候,结交的一位画苑的老翰林,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是为今上画御画的。”
文迎儿神思一转,“是官家的代笔?”
郭叔惊讶状,低声道:“娘子不敢乱说呀。”
既然是代笔,那就还是以官家名义来押签的,确实不能乱说。文迎儿却感觉自己深谙其中的猫/腻。
等那盛老先生出来了,文迎儿主动起来作揖,那老头摆一摆手:“老夫盛临当不起啊,娘子快请起罢。”
老头好像听说他们要来收他庄子田产,已不大高兴了。
文迎儿关切问:“先生可用过饭了?”
盛临用拐杖杵一杵地,“老夫只能吃些流食,总不能用这些东西来招待贵客罢?自然是吃过才敢来见二位。”
文迎儿直截了当:“那就还请先生与我们上厅堂说话罢,在饭堂恐怕说不清楚。”
盛临不悦:“老夫这几步路也走得辛苦,既然饭粒已经咽下去了,娘子为何还会说不清楚?”
文迎儿看他咄咄逼人的,却更是脸上展了笑颜:“小女子拜服盛老先生画技,饭堂一副老先生的画都没有挂,小女子就像站在门外风吹日晒,不得老先生准入门一样。”
盛临哼一声,“你,能看懂我的画?”
文迎儿摇头:“我看不懂。听说先生画画神乎其技,仿画一如真迹,这个世上最好的鉴师都无法看懂先生的画。”
能给官家代笔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被看得出来的,这绝对是对他画苑生涯的最高褒奖。
郭叔在后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也目瞪口呆,因为他观察那盛老先生脸上的表情,也从轻蔑变成了欣赏,这说明她夸到了他的心坎上。
那盛老先生突然不用婢女搀扶,自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向大厅做出手势:“请。”
果然他的大厅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文迎儿这时更是看得头皮一阵一阵地紧,她的心情无比激动,见到这一幅幅的画,便突然间又唤起了许多回忆。在她失去的记忆当中,她似乎也时常站在挂满幅绘的屋宇殿堂,她不需要靠近这些画,只要站在最中央,便能将周遭所有画作一一叫出名堂。它们就好像是她的挚友,只需要远远观望一星半点的人影,就能立即被她认出来。
大厅之内既然全是仿作,她于是也如过去一般站定,从右首第一向内一一报上名来:“崔白双喜图、寒雀图、秋蒲蓉宾、黄居寀春山、春岸飞花、桃花山鹧、竹石锦鸠、山鹧棘雀图……吴道子金桥,还有……这是……官家的芙蓉锦鸡、池塘秋晚……”
郭叔已张口结舌,而盛临则拍起掌来,“没想到娘子是真的懂画,连官家的画儿也都见过啊。”
文迎儿自己也惊讶,但答他只答:“官家的画四处都有描摹传阅,所以见过。”
盛临将她引到墙边儿上,“老夫的确以描摹专长,这几十年间,便是在描摹中虚度。不过这其中也不都是仿画,你且瞧瞧,哪一幅能是真迹?”
文迎儿低头:“这小女子是真瞧不出来了。”
盛临有些得意,但还是想继续考考她,把她引到模仿官家的那面墙前,“这里头有一幅当年官家御赐给我的画,你说你四处见过官家的画,可能看出来真假的区别?”
文迎儿仔细端详过去,望着眼前四幅图,突然笑了:“这孔雀腿错了,我记得官家特地说过,描画神貌最忌讳就是不察,孔雀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右腿都搞不清楚,还画什么画呢……”
盛临大惊失色:“娘子知道得忒也清楚!这副是当年官家说骂我的话,后来在画苑里传了下来,这副画我挂在这里,也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可没想到娘子竟然也知道老夫这丑事……老夫颜面休矣!”
文迎儿听他这么褒扬自己,越发对她所失去的那些记忆感兴趣了。这些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能耐,不是一日就能练成的,她这些年到底在哪里生活,又过得是什么日子,认识的是什么人呢?
但眼前还是和盛临商量正事要紧。她转念想了想,此人是冯公的朋友,一国翰林,书阁上除了画卷,摆满了史书典籍策论,他一定不是个只爱仿画之人。
文迎儿对他深鞠一躬,“老先生,我此次来是想请求您入冯宅来做个西席,我大哥之子冯忨到了开化的年龄,他是冯宅嫡长房的唯一子嗣,家中对他寄予厚望,因此给他开蒙我们不敢随便。您是冯公敬仰的挚友,由您来教导他最合适不过了。”
盛临听是请他做老师,又讶异了一瞬,“我怎么听人说,你们是专程来收我这庄子的?”
郭叔急急与她使个眼色,庄子还是要收的呀。
文迎儿道:“眼下听说佃农偷了咱们庄子耕牛,所以我们特来问问,现在人也没了,牛也没了,我们是来重新置办。这庄子还是您的,只是我们打算请您平日住到冯宅去,好教导冯忨,给您辟一如这里的院落,生活起居也方便些。这庄子由我们来管,一应人力物力钱都不用您再出,但我们按人力物力和当年产量与您分成,这个分成数由您定便是。”
郭叔在后一咀嚼,这法子甚好!既不损伤人情,还将庄子拿回来自己耕种了,到时候只要给这老头分些钱便是。这老头在乡下无用,若能给冯忨当当老师,也是人尽其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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