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殿薰风婆律芬,正中黄帕御床高,康熙将我赐座他膝下,我背后出了虚汗,微觉寒意,便唤魏珠用紫檀长案上的金瓯永固杯替我盛满屠苏酒,一面看戏,一面捧酒在手慢慢吃着,四阿哥数度眼色于我,我均作未见。
酒的好喝,是因为酒的难喝,若能无愁,一醉何妨?
更深露重,戏犹未停,从开场直演到二十出,不知是人入了戏,还是戏迷了人,康熙说我吃多了酒,不肯再让人给我加酒,我不依,往十四阿哥杯里抢酒喝,被四阿哥拦了,大家都带了酒意,正笑闹成一团,行宫的首领太监吴国用将一名贝勒府服色的回事太监及一随人带进观戏厢楼,毕恭毕敬向康熙回了话。
原来因为这时是八阿哥生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本应随侍在旁的八阿哥前去祭奠母亲,未按足规矩提前从京中赴行给康熙请安,只派了太监来此说明缘由,表示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并送上礼物。
康熙忙着看戏,又见我还在跟皇子们厮闹,只将手一挥,令我替他检视匣中礼物。
我晚间已换穿便服,为相衬起见还梳了宫中新近流行的发式,挑下两鬓微弱之发,用肥皂水傍耳根成钩形,丰颊面颐,如桃花带雨之水鬓,此刻听召便笑吟吟过去,一手按鬓理顺刚才弄乱的发式,一手打开回事太监奉上的那只紫楠木匣子。
剥开匣子搭扣时意外把我养的指甲刮翻了一下,我轻轻抽口冷气,想着回头得找副指甲套儿戴上,就把盖子推开了,往里一看,我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匣里紧紧挤着两只死去的小老鹰,被扒光了羽毛,露出粉红色的躯体,有着清晰可见的血管脉络,一点点的淤血,以及又黑又大却没有焦距的眼睛。
而在明烛和深色绒布的衬托下,它们依偎的姿态让人想起任何一个无辜的、初生的婴孩。
我的骄傲无声崩溃,如此不堪一击,仿佛在沉默之中人心被撕裂而不再复原了。
我不想看,然而目光胶之一处,没有办法收回。
十四阿哥的笑声向我靠近:“八阿哥送了什么好东西,把小莹子也看呆了?我来瞧瞧——”
我失手打翻匣子,有什么东西啪啪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十四阿哥的表情和说话一起嘎然而止。
康熙走下御位,他的靴子在散开的两具老鹰尸体前面停顿了片刻,然后转过方向,踢翻了整个御案。
很多东西破碎的声音压灭了戏台上的唱腔,直到每个人都习惯于这突然而来的恐惧。
我试图忍受胃部的强烈痉挛,但是我做不到。
窗外下起大雨,喧闹又响起来,持续不断,无边无际。
“朕驻跸腰亭之次日,八阿哥以将毙之鹰二架遣亲随人一名、太监一名,进献请安,称伊在汤泉等候进京。并不请旨,行止自由,藐视朕躬。朕因愤怒心悸几至不测。”
“胤禩乃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心高阴险,自相面人谓伊有人君之福,遂大背臣道,欲觅人戕害皇太子,与大阿哥聚集贼徒之处举国皆知。伊谋害二阿哥岂暇计及有碍于朕躬否耶?”
“朕前患病,诸大臣复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五年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冀遂其初志,与乱臣贼子等锢结,诸处不肯行走,逞其奸险。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朕深悉其情状,原系不孝不义之人。即唤伊所遣二人至帐殿下,令众环视,将朕所知伊之党指问夹讯,俱已确实供出。”
“朕与允禩父子之恩绝矣。胤禩果有为君之福与德,日后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顾念妻子欲受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令逊位而立胤禩者,朕亦惟有含笑而殁已耳。”
“朕深为愤怒,故特谕尔等,此人以不得立为皇太子,实有欲寝皮食肉之念也。伊之党与亦皆如此。此人较二阿哥更甚百倍。二阿哥狂悖屡失人心,伊则务收人心,即此可见其不孝不义也。此朱批谕旨现今收贮。”
毙鹰事件次日,康熙公谕众阿哥廷臣,终于承认了当初二阿哥的废而复立是其出于无奈之举,尔后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等于彻底断绝了八阿哥夺取太子之位的可能,八阿哥之不得立太子之再废,实同一命运。
八阿哥迅速以奏折诉冤,奈何康熙心意已决,再下朱批谕旨责曰:“朕将雅齐布夫妻充发翁牛特公主处,乃潜留在京,因特遣章京将伊等正法。此事与二阿哥释放应正法之德麟相似,岂非藐视朕躬以为无能,谓谁敢将胤禩摇动而为此举乎?不知胤禩有何屈抑之处。总之胤禩等党与甚恶,胤禩之奸险甚属可畏。即朕亦惧焉,不知何时必为雅齐布等报仇也。此朱批谕旨今亦收贮。”
年前八阿哥所管广善库有个司官永泰,就是因为和八阿哥的乳母的丈夫雅齐布有仇而遭到鞭打,康熙亦为此事气了一场,只说“打得很不通,永泰是你八阿哥的属官,有甚不是,只该参处。如何将他痛打?我晓得,是永泰与你嬷嬷阿公有仇。”云云,本来事情过去也罢,现在偏又旧案重提,显见得动了真章,满人素重乳母情分,从八阿哥为了乳公打永泰,并且不舍其被发配蒙古而私意瞒藏,就可看出雅齐布在他心目的地位,谁知事有牵累,康熙一怒之下不但杀了雅齐布,还把他老婆、八阿哥的乳母也给杀了,便是看准了八阿哥的心理,处置不可谓不狠绝。
八阿哥获罪逐令回家之后,康熙仍不解气,又下一道谕旨:“胤禩允禩居心甚属狂僭,毫不揣度妄自位置。当复废二阿哥时,伊来朕前密奏云,我今如何行走,情愿卧病不起。朕云尔不过一贝勒,此岂尔所能当为此试朕之语?何用伊以贝勒存此越分之妄想,居然探试朕躬前来陈奏?此不谓之大奸大邪可乎?”
落到被康熙将父子私话拿出来公开批判的地步,任谁也看出八阿哥大势已去,再难力挽狂澜,这也是八阿哥自找,哪有问康熙“我要不要装病”来试探口风的话?这把柄是他自己递到康熙手里,须怨不得别人。
于公与私,康熙将八阿哥如此这般透彻发作,朝中在另立皇储一事上曾对八阿哥联名推荐的一众大臣们更是岌岌可危忙于自保,谁也不敢站出来多说一句话。
而我受了死鹰的惊吓,虽强撑无事于御前行走了数日,终究心力交瘁,由四阿哥亲自开口向康熙请求,暂时接我回王府静住休养。
时当冬至消寒,数九头一天,王府循例大办火锅宴,涮羊肉锅底高汤原料包括烤鸭、生鸡片、蘑菇、虾米、干贝、丸子、驴肉等,羊肉片均是大三、小三、上脑、黄瓜条这些部位的选料,此外还有全部羊肚,去肚板,吃肚脸和去了两层皮的肚仁,再加腰子和肝,叫做“全涮羊肉”,其他所配时菜无非如鸽蛋、鹌鹑肉、鹿肉、山鸡肉、粉丝等物,因冬日进食羊肉最为补身,四阿哥好歹劝我出了怡性斋,至安福堂与府内女眷齐赴家宴。
我虽至今仍未正式入门,但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我地位,便是正福晋纳拉氏也敬我三分,这种场合往年我还能面带三分笑,如今却深觉寡然无味,不堪久坐,酒过一巡,略用了些涮肉选料就道乏早退,书堂西畔独坐寝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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