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陈煜去西宁,是在谁的旗下?”
十三阿哥道:“荣宪公主额附乌尔衮。他曾嗣封巴林王爵,并统理昭乌达盟蒙古十一旗事。后又多次带领巴林兵和全盟的兵参加过讨伐噶尔丹和测旺阿拉布坦的战斗。皇阿玛今次封他以副将军的身份,董督内属国二十三旗戎务,率军征讨测旺阿拉布坦。陈煜此去,便是辅佐与他。”
我放了心:“是么?”
夜渐凉,十三阿哥给我加披上一件翻毛衣裳:“自打你从新满洲地宫玉室醒来,就执意搬到我这来住,除了陈煜和我,什么人也不见。能照料你,我当然高兴,可皇阿玛召你,抗旨不去么?还有四哥,难道你一生一世都不见他了?”
“……”
“去吧。在这紫禁城里,很多事可以做,但是不可以说破,四哥有他的苦衷,你不是不明白,又何苦?”
我抬起眼,十三阿哥望着我:“还有,你大病了这一场,四哥也好似变了另一个人。”
“变了另一个人?”
“等见了四哥,你自然知道。”
然而我御前侍奉期间整整三个月,四阿哥并未来赴热河给康熙请安,只因康熙尚在热河,两年前毙鹰事件中受到惩处的八阿哥染患伤寒,病势危重,其发病初期,曾自请御医诊治,但不肯服药,也不许御医将其病情告知在京值守的诸皇子,却对御医吐露其是在皇父前获有重罪之人,数年未得仰见天颜,如今尚有何脸面求生云云,后其病势日渐加重,御医怕负责任,终于将此事报告值守京师总御的四阿哥。
康熙于奏报允禩病情的折子上朱批虽仅有“勉力医治”四字,对随扈臣公则亲口言道:“八阿哥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尽管口吻冷淡,却一语双关地指出八阿哥乃听信他人之言,受骗上当之辈,有意无意间已将八阿哥与废太子、大阿哥之间,划出一条严格界线。
八阿哥卧病处就在畅春园附近别墅,乃是康熙帝回京所必经之路,为远离病邪之气,避免不祥,康熙特别降旨将他移回北京城自家贝勒府中,不日三阿哥因搬移八阿哥事奉旨先返京师,寻找好大夫为八阿哥医治,用心调理。
而三阿哥回京时,四阿哥已在离京赶往行在随驾路上,闻讯半途奏请康熙他可需先行返京看视八阿哥,康熙十分不以为然,认为他置扈驾之事于不顾,责“观此关切之意,亦似党庇八阿哥”,随即却命四阿哥取代三阿哥料理八阿哥病药之事,还让“向与八阿哥相好”的十四阿哥会同太医相酌调治,并示意四阿哥使人往看。
数日后,康熙又命苏努、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巴浑德等曾保举过八阿哥之人共同看视八阿哥的病情,与四阿哥一起多方延医,饶是如此,八阿哥仍少见好转。
此时正值宫中庶妃陈氏为康熙生下了皇二十四子,是件大喜事,康熙便将礼物给我,派我先一步回京送给新生皇子,此外又令近侍太监魏珠随行,代他看视八阿哥情况。
我回到京城,迎接的人却是法海。
十三阿哥每常与我闲话,提及法海之事颇多,法海年少有为,才华横溢,二十四岁考上进士,二十七岁选为懋勤殿侍皇子讲诵,只是他虽为皇舅佟国纲次子,家世显赫,可惜生母出身微贱侍婢,自幼父不以为子,兄不以为弟,乃至其生母殁后,其兄鄂伦岱竟不容葬入祖坟,与法海彼此遂成仇敌,情谊乖离。他身为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人共同的启蒙老师,早年持才傲世,不乏骄纵跋扈之举,曾在一废太子期间受牵连而遭到贬职,后来进了天音寺替母偿愿修行,藏光养晦,曾受十三阿哥所托,不止一次相助四阿哥照应于我,又于二废太子后还俗,不久受封广东巡抚,只待今年年底领印离京上任。
我意外坠河受伤,足足休养一年多,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俗家打扮,只觉到到底是参佛之人,双目中慧光极亮,迥异凡夫。
照理应先送我进宫呈礼,不知法海怎样思量,居然直接将我和魏珠等一起送入八贝勒府。
魏珠是奉有谕旨往看八阿哥,贝勒府自八福晋而下均在府内跪候,刚进内院,八福晋搀扶着八阿哥下炕迎接,在门前叩谢魏珠代奏之恩。
方叩谢完毕,十四阿哥带头同着一帮人进了贝勒府,扶起八阿哥,口中风风火火只嚷:“皇阿玛亲旨到了,你的病可该好了吧?”
八福晋在旁捏绢拭泪,抬头看到我,眼光一碰,似瞪了我一记,我未知何故,旋即才反应过来她瞪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
我缓缓转过身,入目先是熟悉的亲王服色,然后才扬起脸看他。
第一眼,我几乎没认出他。
他的五官轮廓变得多了,略胖了些,湮没旧时棱角,简直如玉般温润,而又儒雅出尘。
我没开口,他也不开口,带着我走过一边,说也奇怪,他一动,我便跟着走。
我们漫步到一座八角亭,前柱飞龙对幡,中有圆几,两旁锦凳四只。
四阿哥让我坐,我不坐,他就陪我站着。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玄衣的极瘦的年青人寻过来,跟四阿哥交谈了几句话。
我住在十三阿哥处,他为替我解闷也说了去岁至今不少事体,其中就有去年废太子胤礽借御医贺孟俯为其福晋石氏诊病治疾之机,以矾水作书与外界互相往来,密嘱将太子党旧人普奇举为大将军征西的计划,以便想法替他解脱咸安宫禁锢,此事被新满洲发觉,康熙自此十分戒备,凡大臣上疏立储者,或处死,或入狱,而年青人话语中提及的几个人名均和此事有关,我看着他的侧面,那一张清秀而苦涩的脸提起我的记忆,他是锡保,没错。
锡保从来到去,没有同我做任何交流,我转目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四阿哥忽道:“我老了。”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近来见到像他那样的人,总会让我觉得,我老了。”
我问:“新满洲的事,现在由他主持?”
四阿哥道:“不错。”他看我手中一只小小黄封锦匣,“这是皇阿玛赏赐新生小阿哥的礼物么?”
“是。”
“里面是什么?”
“白粟米。”我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我随扈时经过乌拉地方,有树孔中生白粟一科,土人以其子播获,生生不已,遂盈亩顷。味既甘美,性复柔和。土人以此粟来献,皇上命将种布植于热河山庄之内,留下这一匣熟米作为糕饵,洁白如糯稻,而细腻香滑更过之。皇上将此赐予新生阿哥,寓意如上古之各种嘉谷,或先无而后有者概如此。”
四阿哥一直注视着我:“皇阿玛的身子可好?”
“算得好。夜睡安稳,从无梦寐作祟。”我想起一事:“听说年妃去年为你生了一个格格,这月该满周岁了?”
四阿哥嘴角微吊起一个笑容,虽然是笑,却让人看见他骨子里的冷而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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