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策望日朗夫妇太顺当太耀眼,也让策妄阿拉布坦不放心,对索多尔扎布种种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给他们制造小麻烦,算是警告,可迄今为止,他并没有改换继承人的打算,关键时候,还是会出面。相比爱新觉罗皇室,这一家男丁不多,经历过噶尔丹时期骨肉间可怕相残,共同面对着各方敌人和危险,血脉深处那份信任依赖不是几个人几件事斩得断的。
生意和逃亡基本搞定,楚言的注意力转移到周边的国际民族关系上。作为三百年后的灵魂,她对敌我阵营有着与时下不同的划分。清廷蒙古西藏,甚至哈萨克,都在各自的土地上生活了几百年,完全是中华民族内部和地区内部矛盾。俄罗斯才是唯一的真正的异族异类,对西域和蒙古虎视眈眈的潜在劲敌,哈萨克骚乱的幕后黑手。此时,彼得一世正在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把偏远贫穷的欧洲小国推上强国之路。西面的瑞典土耳其都是强敌,俄罗斯就把目光投向广阔无垠人烟稀少的远东大地,想方设法地摄取土地和人众,或者说财富和兵源。可惜的是,蒙古人哈萨克人满人藏人汉人维吾尔人相互间恩怨纠缠,不死不休,对这个远方来客缺乏了解和戒备。在这个时候,西北和蒙古即将发生的事件出现一点偏差,也许就能遏制俄罗斯向东扩张,使远东未来三百年的格局发生改变。
可惜她从来没有受过政治和外交方面的训练,不了解详细历史,又是一个女子,看见方向也不知道该如何努力。曾经有两次,她甚至想要对阿格策望日朗和盘托出,寄希望他来改变准噶尔的命运,扭转乾坤,可最终,不敢也不忍。她把知道的能说的都告诉了胤禩,丝毫没有改变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为着她,阿格策望日朗已经承受着很多额外的压力,尤其是来自三个喇嘛集的压力。在她不过是只言片语的历史,一时的心动,转嫁到他身上,是承载不动负担不起的命运。若是必死,她也情愿突然一下,一了百了,强胜在几十年的绝望和煎熬中等待屠刀落下的时刻。
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办个学校,办个毛纺工场,从英国人那里买几支枪回来,一点一点地告诉准噶尔人:除了游牧和农耕还有别的生活方式,除了大刀弓箭还有别的轻便武器。她不奢望把准噶尔汗国推进资本主义,可她相信她在这里做的做成的,一点一滴都会被传进京城,传进掌握着未来几十年中国的命运的那些头脑中去。如果,双方能够和平上二三十年,让她一点一点地做下去,那些头脑也会一点一点地思考起来吧?
几年前,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和清廷建立了用银子换茶叶的贸易关系。她在孟买认识的英国朋友哈德逊正好参与负责,她已经设法让他与靖夷联络上,趁便弄些茶叶瓷器送往英格兰,由也是在孟买遭遇结交的朋友,不幸而又顽强的伊萨贝拉负责销售。路途遥遥,一年不过寥寥几笔,每一次货品也少,但总比原先她通过陆路能送到孟买的多得多,利润率经三方分成仍然很可观。伊萨贝拉希望得到尽可能多的货源,哈德逊和靖夷沟通有问题,希望她能亲自出马说服靖夷扩大生意。从公从私,她都愿意调动所有人脉和影响把和英国人的生意做大做好。虽然在后世,英国是闯进北京烧杀抢掠的强盗,眼下,他们只是商人,只要中国不那么软弱可欺,他们可以永远只以精明狡猾的商人形象出现在中国。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噶桑嘉措早已到了可以坐床的年纪。第巴桑结嘉措旧部和拉萨三大寺,还有青海蒙古各部一直在寻求废除伊希嘉措,让噶桑嘉措进入拉萨坐床,不惜动用武力。如要动武,必要借助于准噶尔,三集寨的喇嘛们可没闲着,阿格策望日朗竭力周旋,总算因为有楚言这么一位京城来的公主,才能让各方面稍安毋躁,等待和平解决的结果。
原本,康熙催促她回京,他们都以为康熙是想听听身处其中的她对这件事的了解和看法。可是,回来几天,见了几面,康熙只是闲谈,并不提这件事。楚言不想操之过急,又没有机会单独与康熙对话,也是不提。今夜,康熙突然发话,打发她先回京,看来,这趟“省亲”的政治目的是要落空的了。
这趟回来,明确的感觉是,康熙老了!他也是人,发生了那么多事,伤心难过,猜疑戒备身边的人,都不能怪他,可是,身为最高统治者,一味猜忌刚愎,甚至为了一点疑心忘了自己的初衷是什么,实非国家民族之幸。
楚言自嘲地笑笑,这个国家民族的幸与不幸又关她何事?从此往后,清朝一点点地衰败腐烂,整个中华大地几亿人民经历了糟得难以再糟的近现代,最后不也重生了?就算出生在三百年后,民族复苏,他们这些人,大凡有些血性,灵魂上也免不了一番苦痛愤慨。
她不是救世主,不过一点先知一点小聪明,保得自己孩子已是万幸,哪管得了那许多闲事?
一番胡思乱想,几声叹息,楚言终于昏昏入睡。
朦胧中,一个刚强的身躯从后背贴了上来,一条粗壮的臂膀轻轻将她圈住,熟悉的温热气息环绕了她。
她睁开眼,轻轻翻了个身,视线不经意撞入他眼底来不及收拾起来的脆弱和茫然。
两人都微微怔住。他略略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静静地带了几分忧郁地望着她。
她抬起一条胳膊,柔柔地绕过他的肋下,揽住他半个背。
他的手臂倏地收紧,使他们的身体紧密贴合。他的脸埋入她的发间,深深嗅着能让他安心的清香。
好一会儿,他松开手臂,将头靠上她的前额,闷声道:“拉藏汗派来了使者,皇帝已经接见。”
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以手抚摸他的脊背表示安慰。
“我原以为,他即使不相信我,至少还会相信你。”
她轻叹:“是我们太天真。如今他连亲生的儿子都不信,怎么会相信我?弄不好,他连自己也是不信的。”
“我们该怎么办。”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了力,也就是了,越是强求,只怕他越要疑心。”
“我担心——”
她捂住他的嘴,微微摇头:“车到山前必有路,既来之则安之。”
“你会留在京城吗?”
“不会。只盼京城事了,我们平安归去,再也不来了。”
他的双眼复又清澄明亮,嘴角慢慢翘起,轻轻吻上她的额:“早点回来,我需要你。”
故人故地
带哪几个随从回京?楚言有些犯难。图雅是少不了的。除了自己,唯有图雅对付得了怡安。虽然图雅对“祖国”很漠然,楚言还是希望她有机会去看看。那些准噶尔侍卫还肯听命于她,可进了京城一来无用,二来习惯不同,身份敏感。她无法分心照顾,不知几时就会惹出麻烦。那么多行李,非得装上几车,总不能只带黄敬勇一个。安全上,阿格策望日朗不会答应,排场上,也太给皇家掉价。
“楚言,四阿哥来了。”阿格策望日朗在院中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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