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墨心里飘过三十米长的省略号……
这孩子在外面的世界一看见她就不敢靠近也算情有可原,毕竟正邪不两立,怎么在这里也视她如虎?
倪绾也发现了她,站起来笑着喊道:“沈小姐怎么在这里?”
江墨厚着脸皮停留了这么久不走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于是她擅作主张地走近前去,边走边说道:“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唱戏,觉得声音清澈动人,实在悦耳,我沿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过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说着,人已经走上了檐廊,站到了她们跟前。
倪绾一双手搭在小女孩瘦弱的肩膀上,说:“是莺儿唱的,她很聪明,我才教过她两三遍她就记住了,而且唱的很好。”
江墨看了莺儿一眼,笑笑地问:“我刚才听,你唱的是《牡丹亭》?”
“沈小姐也爱听昆曲?”倪绾似乎很高兴,有一种找到同好的喜悦。
“因是我父亲的喜好,我自小耳濡目染,渐渐的也就略能听懂一二。”江墨说的算实话,她不会唱,唱出来也是哼哼唧唧的并不动人,但听懂却不难。
倪绾对小女孩说:“莺儿先回去,明儿再来。”
莺儿点点头,抱着一本蓝皮的线装书跑了。
倪绾让江墨进屋去坐,又让平儿沏茶来,江墨跟着跨过门槛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眼四周,首先看到的是摆在中间的一张圆形案几以及几张木椅,屋子左右两侧各有一座折叠屏风将里外屋分隔开来。
这屋子应该就是郁桓生和倪绾的卧房。
江墨对于这两人的关系挺好奇的,她在外面听过一些流言,说郁二少对自己的夫人不上心。
只是,如果不上心,那又为什么要娶?
平儿沏了一壶茶提进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跟着就出去了。
倪绾说:“儿时教我读书练字的先生也喜欢听戏,尤其喜欢昆曲,他只肯偶尔教我唱两句,他说女孩子家家,能把一样学精已经很好了,多了反而会让人浮躁,影响正经功课。可他越是这样,就越吊人胃口。”
她的一颦一笑皆是温温柔柔的小女儿姿态,跟捉六尾的那晚上判若两人。
江墨记得,外面的人说郁二少也是个爱听戏的人,他的相好之一就是个名伶,连回北平的那一夜都不回府,而是会了相好。
只是这位郁少夫人似乎并没受到太多的影响,或者是有苦却闷在心里。
郁桓生似乎很忙,每日早出晚归,不知道是真在办公还是假公济私,总之见不着人影。
江墨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笏九这两天也总往外跑,总算打听清楚了眼下的时局。
“北方这边是军阀混战,乱了套了,南方那边国民政府正在悄悄地创设国民革命军,”笏九一边喝着冷了的茶水,一边说:“按照历史的走向,估计离北伐也不远了。”
江墨沉默下来想了想,国民革命军是于1925年7月份成立的,孙文先生已经离世,而这时候北平的政权还控制在奉系首领的手里。
北伐是1926年6月份开始。
但是他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是民国初年,大概是在1914年到1916年之间,难道才短短几个日头,这里就已经一晃过了十年时间?
她说:“看来幻境里的时间年序确实混乱。”
蔺傒文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这里面发生的一些事,以及事件所对应的时间,不一定非得要衔接上你我的认知。”
江墨微愣,“你的意思是,这些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和现实世界里不一致?”
蔺傒文应道:“嗯,我说过,这里面发生的一些事件会随着某个人的主观意识而产生微妙的变化,一个人的意识不一定会根据历史走向而展开,而是他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桃李问:“可是,打听这些跟我们找出离开这里的办法有什么关系?”
笏九耸肩,指指坐在床榻上看书的人,说:“你们蔺先生让我去打听的。”
蔺傒文手里拿着本王摩诘的诗集,这几天他一直在看这个,这会子他又抬起头来,说:“没什么关系,我看他挺闲的,给他找点事情做。”
江墨想说你也挺闲的,但是一见他手里的书,也就不说话了。
她记得蔺傒文说过,郁桓生的父亲在国民政府那边身居要职,民国革命军创立初期,他父亲很忙,估计他在这边要里应外合,应该也闲不下来,所以这几天他有可能确实在办正事。
……
晚上,郁桓生从外面回来时已经快过亥时,他先去了书房。
之前他父亲在南方那边指派了一个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过来给他,说是配合他这边的工作,据说这人在校期间表现优异,是个全方位都相当出色的高材生,他这里正缺一个左右手,于是任用了。
也是挺赶巧,这阵子他这边出了点情况。
前段时间他有一批军火要南下,安排已是极尽谨慎,但途中还是出了岔子,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得调查个清楚,他顺势地就将这个任务派给了他。
这人的军人派头十足,手底下的军队也都称得上出色,但此人刚正归刚正,偏偏是个榆木脑袋,办事情的时候就跟一块千年老冰块一样顽固不化,到最后还得他亲自出马。
书房里,郁桓生走到桌案后面坐下,闭着眼揉了揉眉心,然后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周围。
这个书房他不常用,他有办公室,通常他都呆在办公室里头,办公或者打发时间,听底下的人说,他的夫人经常会过来练练字看看书。
郁桓生四处看了看,在书桌旁边发现了个纸筒,里面几乎插满了纸卷,有些用一根细绳子固定住,有些就这么随意地卷了起来放着。
他过去随便抽了一卷起来,再放到桌上慢慢展开——
上面书道: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
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郁桓生一字一句念过去,内容是《齐物论》里面其中的一段。
字迹雍容而疏朗,端庄且生动,是颜楷,他记得她幼时的先生就是拿了颜勤礼碑的拓本教她练字,是拿来给她打基础用的,没想到她现在练字时还练这个。
她十年如一日,始终如一,可谓赤子其人。
这样好的女孩,却偏偏糟蹋在了他的手里。
郁桓生把纸张重新卷起来,放回了纸筒里。
睡梦中,倪绾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床上多了个人,意识还混沌着,眼睛却先睁开了。
屋子里还是暗的,窗户开了一道缝,清水一样的月光懒洋洋地淌在窗台上。
倪绾盯着微弱的光线怔了怔,猛一下反应过来,往旁边看过去,果然看见身边躺着郁桓生。
这是她第一次在半夜里醒过来,并且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他在旁边,以前她熟睡过去,他半夜里回来过又出门,期间她一点知觉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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