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对他父亲印象不深, 似乎打记事起, 他就和母亲在外祖父徐凛的军队里过日子了, 只偶尔听闻他的兄长秦洋跟在他父亲身边颇得父亲欢心与栽培。
印象里只有母亲陪他长大, 可他总觉得他母亲和别人家的母亲不太一样。倒也不是说她太过严厉,其实她甚少发脾气,也从不曾打骂他。
她总是很沉默,一整日下来都一言不发。也从不曾问问他吃饱与否、穿暖与否。
记忆中唯一一次母亲动怒,便是在大周延宏三十七年的嘉峪关会战。起因不过是因为外祖父徐凛在上战场前,偶然碰见和小兵们打闹争执的他,把他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罢了。
“为何打闹?”外祖父和母亲长得不像,板着脸严肃的模样却有八分像。
秦汜低着头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他们说我长得像姑娘家。”
那时候他只有九岁,却已经有些身量了,只不过瘦了些,加之眉眼过于清秀,整张脸白白净净的,在满目烟尘的战火里显得愈发地出挑。
徐凛看着他过于精致的容貌,默了一会儿,心道:这小子和他娘一样,根本就不应该待在这粗糙的军营里。他娘俩合该在珠环玉绕里用着金匙银碗。
半晌,他摸了摸少年的头,问:“你想去京城吗?”
秦汜从未去过京城,压根儿不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可他知道他父亲征伐这么多年,为了就是攻下京城。
众人所向,一定是很好的地方吧。
他点了点头。
徐凛笑了:“那你回去和你娘说,商量好日子,我派人把你们送过去。你父亲已经打到京城脚下了。”
秦汜眼里绽放出一丝光彩。
他看着笑得一团和气的徐凛,想打个招呼告辞,却发现自己始终叫不出那句“外祖父”。
他这外祖父委实年轻了些……哪像个外祖父呢。
徐凛也没指望他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道:“去吧。”
秦汜颔首,转身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回到营帐,他满心欢喜地和母亲提议去京城,不想迎头便是母亲的震怒。
“滚出去!要去你自己去!”
秦汜唬了一跳,踉跄着往外退。
还未退出营帐,听见母亲在背后冷笑一声,咬牙切齿:“想把我撵走?做梦!”
秦汜出了营帐,茫茫然不知何所去,适才进帐的时候脱掉了外袍,出来的时候太急就忘了。
那是冬日,西北的风刺骨寒冷,他打了个寒噤,拢了拢衣襟。
走着走着,风刮得越急,鼻子酸涩起来。他索性停了下来,窝在粮草堆里,闭上眼,把整张脸都埋在衣襟里。
他想去京城,想和兄长一样跟在父亲身边,旁人越是不许,他越是想去。
想得发狂。
他臆想:京城的风一定比沙洲的风要温柔很多,京城的月也一定比沙洲的月要明亮。
可母亲不去,他怎么能去呢?
为什么母亲不愿去呢?京城多好啊,还有父亲在那。夫妻不应该在一起吗?
母亲为何要那么生气,对他那么凶?她就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他越想越难过,毫无所觉自己已经哭出了声。
直至有只软软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声问:“哥哥,你哭什么呀?”
秦汜这才惊觉他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自然不肯抬起头给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仍是埋头不动,指望着来人自行离去。
谁想那小人儿皱着小脸半晌没走。
秦汜自衣襟缝里偷偷看她。
哪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正诧异着,那小娘子脸一板,眼一瞪,忽然老气横秋地教训起他:“大哥哥,你长这么大还哭,丢死人了!”
秦汜怔忡地抬头,羞红了一整个耳垂。
那小娘子见他抬头了,倏地咧开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粮仓外头依旧是北风呼啸,冬寒刺骨,他却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怦”地一下,开在了他的心间。
……
假山后,秦汜盯着苏虞的目光愈发复杂。
苏虞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避开他的视线,道:“王爷若无事,三娘便先告辞了。”
她好不容易抄完了佛经,正要回府就被莫名其妙地赐了婚。此刻估计传旨的宦官已经到宁国公府了,也不知祖母父亲他们是何心情。
前两日她在宫里便听得苏瑶已经进了东宫了,昨儿才去皇后宫里奉过茶了,倒是没碰见她人。算着日子,她应是今日归宁,也不知她和太子是怎么个情况。
府里如今应是在筹备阿兄苏庭和陆家娘子陆锦姝的婚事,当初请大师算的良辰吉日似乎就是近几日,她若今儿回去,定还赶得及观兄长的婚礼。
苏虞这头满脑子苏家的琐事,秦汜心里头已是百转千回。
太后赐婚对象突然换人,他其实是有些欢喜的。再怎么着,苏虞都比那成亲前便和旁的郎君有私的郑月笙好吧?
况且,苏虞攥着些他还未解的谜,且握着他不小的把柄,是一个隐形的威胁。
杀不得,毁不得,还是栓在身旁放心。
秦汜想起那年潇潇的北风,想起那个灿烂如暖阳的笑容,又转而想起那才下的懿旨,忽然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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