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舜聂走出几步,忽而回头,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的玉筝,悠悠地说,“朕不怪你,你起来罢——你和她是那么像,连对朕都是如此相像。”
也不多说,便转身离去,“康公公,跟朕去茗湘苑去瞧墨宝林。”
玉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那榭中地上铺的是清一色的汉白玉方板,光滑、洁白、而坚硬,浸透了水边湿冷的寒意,一点一点透过衣物单薄的布料,直刺到骨子里去,玉筝瞪大了双眼,她看到地上缓缓爬过一只蚂蚁,蚂蚁的两只触须微微地抖着,似乎在寻觅着什么,玉筝拾起地上散落的酒盏,狠狠地,将它击地粉碎,转头向琴丝道,“琴丝,我们回去。”
筝绦并那些粗使丫鬟刚刚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此时忙跟在玉筝和琴丝后面,收拾着自斟壶并手炉等物,忙不迭地搬了回去。
琴丝虽不做声,但她是知道的,小姐早就与朔王情投意合,奈何造化弄人,她三岁时便被父母遗弃路旁,寒冬三九天的寒冷几乎要将她的生命夺取,是沈家老爷将她带回家去,与小姐一同抚养,待她如待亲生女儿,吃穿用度均和小姐一样。小姐亦与她自小一同长大,待她不仅仅为主仆,而是如同亲姐妹一般,小姐待她的情谊,她至死不忘,哪怕让她用命去换小姐与朔王的花好月圆夜,她也是愿意的,只是如今,无论是她,小姐,甚至于朔王,都是这百尺朱墙打造的囚笼中的俘虏,没有办法挣扎,亦无从解脱。
正文 第44章如今绾作同心结
玉筝似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身上早已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杨舜聂的话还历历如在耳畔——“你和她是那样像,连待朕也是一样。”
他是天子,得了这天下,却甚至得不到这两个女人的心,玉筝笑笑,这天下的事本多无奈,本多不遂人愿,正如她与杨曼靖,正如他与那个令他着了魔一样收集相似品的端木氏。玉筝不知道那个在他心里留下创痛的端木氏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的事情,她只知道,令一个顶天立地的真龙天子如此伤心动容的,毕竟是怎样的痛楚,她突然很是好奇,那原本令她不屑的紫檀描金匣子中,装的是什么,于是轻轻唤,“琴丝,将那匣子拿来。”
错金纽耳的搭扣,轻轻一触便开。
玉筝却微微惊讶地将如黛远眉一挑。
那个紫檀描金的匣子里,是一枚同心结。
那是一条明黄的锦带,编成连环回文同心的样式,只是却不甚精致,也并不紧实,松松垮垮,被玉筝轻轻一碰就没了形状,显然不是宫中绣技了得的绣娘们所绣,倒像是一个本不曾动过针线的人。
匣子旁边附着一只小小的粉笺,紫毫细笔,饱蘸了金泥写到,“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
“御陌青门拂地垂,千条金缕万条丝。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
是杨禹锡的《杨柳枝》。
玉筝良久地看着,她不愿承认,只是那明显是从朝服带子上撕扯下来的,带着吞龙密文的明黄锦带却让她不得不相信,那是杨舜聂亲手做与她的。
玉筝轻轻合上那匣子,嘴角轻微地笑一笑,曾经觉得那样美的诗句,如今想来却只觉得讽刺,为杨舜聂,也为了她自己。
她突然想起那年,同是一枚穿心合,斑犀钿花合子中有轻绢,作同心结状,巾角用绿丝绦穿了一个菱角形的白玉坠,玉坠下边系一个环形的花合,以古钱为饰,两面各为吉语,下缀流苏,上为佩系,盒盖为子母口,穿孔处錾刻一周莲花瓣,周身遍錾缠枝西番莲,显然是精心编制的,亦是紫檀木匣,粉色小笺,亦是他亲笔写来,是“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是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一诗中的两句。
唯一不同的是,那日,玉筝紧握了同心结在手,含笑安然睡去。
如今,物是人非。
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
已是巳时,天色清冷,月光照进来虽是明亮,却让人觉得仿佛是在冰窖中一样,玉筝只穿了一身铁锈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却只觉得一味地燥热,玉筝心中只如塞满了杂草一般慌乱,杨曼靖在西北狼烟中的安危,临安草色青青时母亲亲手为她折的柳条,窦义台那个春日里坠了红缨络的纸鸢,与杨曼靖初遇那日御花园里好闻的栀子花香气,鲁琴音腹中那个令她尽展笑颜的孩儿,那日太掖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百合香中水安息的酸橙滋味,还有,杨舜聂脸上凄楚的痛意,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旋转,旋转……思绪和回忆深深浅浅,搅成一团,连同那明黄色锦带的同心结,缠绕成混乱的样子,令她呆呆地怔在那里,只顾着想着心事,琴丝未叫她,竟连晚膳也未用。
双颊愈发红涨得难过,一点一点,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怎的这样热,是暑天么?不,那汗是冷的……
朔儿,你是在和皇上争执么?别这样,傻子,天下是他的,我们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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