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茶托,林逸清刚准备去前院的石椅坐会儿,就看到那里已经有人了。她掉头就走,却不想,那人看到了她,并且喊住了她。
“过来坐坐吧。你本来就打算过来坐的,何必因为我而改变计划。”
林逸清心想,这倒是真的。她走过去,在老人对面坐下。咖啡的浓郁香味和淡然茶香相互碰撞,继而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两人都不说话,视线落在某一个点上,就是不肯看彼此一眼。
即便明知道林相辞这是激将法,但林逸清依旧过来坐了。因为林相辞说得没错,她不会因为林相辞而改变的。
天色将将明亮,厚重的云层下,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
林相辞抬头看天,突然叹气道:“我们很久没有特意看过日出了,上一次,还是你十岁时。我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点高,到这儿。”
老人用手比划了个高度。
林逸清也有些晃神。她和唐晏晏有着相似的童年,也是每天跟着林相辞学习画画写字。早早地起床,开始晨练、静心、描红。她和林相辞一起经历过很多场日出,只是特意看日出的次数,十指可数。
“那会儿阿雅还在,我们拍照。我想想,那照片,好像让阿雅带走了。”
那个年代有相机的家庭不多,林家难得有这么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进火化炉前,林相辞将那张照片放到了张雅交叠的手下。
林逸清是有印象的。那张照片的背景很漂亮,火烧云占据了一大片,金黄色的咸蛋黄将将露出一半,女人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身后的男人便用手环住女人的肩。
没想到,照片已经不在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不孝,至少让母亲带着幸福的印记走。
“她很爱我。”林逸清说。
林相辞摇头,“不,她最爱的是我。”
这时候的老人,像个调皮的孩童,倔强地争宠。
从小到大,林逸清知道,家里地位最高的是妈妈,第二是她,最后才是林相辞。林相辞什么都能让,只有一点他会反驳家里两个女人——如果林逸清说妈妈爱她,他一定立刻说,最爱的是他。然后父女俩就会开始争宠,张雅就笑着看他们俩吵,说家里有两个小孩。
想到这里,林逸清才恍然发觉,她的妈妈,真的不在了。那个温婉如水淡雅如兰的女人走了,她甚至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
看了女儿一眼,林相辞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用太难过,阿雅走的时候,我陪着她呢。你看,最后啊,事实证明,阿雅还是最爱我的。”
这一次,林逸清没有跟林相辞争。她眨眨眼睛,把眼泪眨掉,“对,妈妈最爱你。”
林相辞心满意足了,又不说话了。
林相辞不说话,但林逸清却不复沉默。
“妈妈走的时候,很生气吧。”
“不,都跟你说了,有我陪着她呢。”
“谢谢你。”
这样心平气和地道谢,林相辞很久没有听到了。这十几年来,俩人的关系很僵。彼此都背着人命的包袱,谁也放不下,谁也饶不了对方,但也没放过自己。
“阿雅最爱我了,我也最爱阿雅,这是应该的,不关你的事。”
老人像是在赌气,但语气极为诚恳。林逸清知道,这是真的。林相辞最爱她的妈妈,当初她不顾一切离家出走,把妈妈气病了,林相辞一定生气吧。她,伤害了林相辞最爱的人。但那也是她最爱的人啊。
“对不起。”
这声道歉来得太晚,林相辞从来不接受。即便今时今日,老人年过七十,大半截身子埋进了土,也是如此。
林相辞不接话,林逸清便知道,老人并没有原谅她。
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没有她的一时赌气,她的妈妈不会急性心肌梗塞,早早离世。她的妈妈本就有先天性心脏病,轻易激动不得。是以,一切都是她的错。
“但我也不会原谅你的。”林逸清像是不能接受自己道歉而对方没道歉,又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只是这话,多少有些像小女孩看着别人吃糖,自己却得不到糖的气话。
林相辞看向林逸清,这么多年了,他也确实欠林逸清一个道歉。难不成,还要让上一辈的悲剧,在小辈身上重演吗?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林逸清很惊讶。
她无数次幻想,老人有朝一日会意识到,他当初错得有多离谱。只是这一声道歉真真切切在耳边响起时,她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畅意快活。
“逸清,‘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你不会知道,我看着你长大成人,从阿雅艰难生下你,豆丁一点儿,然后会喊爸爸,会读书写字,我教你画画,看着你青出于蓝,到你十八岁成年,我真的很自豪。我那时候常跟阿雅说,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多好。”
这是林逸清第一次听这样的话。她的名字取自周敦颐的《爱莲说》,因为妈妈张雅最爱莲花。
“你一定不知道,你刚出生,护士抱着你出来,送到育婴室去。我就趴在玻璃窗上看你,我那时候就想,是个女孩儿啊,女孩儿像阿雅,我一定将你宠到天上去。我抱你的时候,你小小的一团儿,窝在我怀里,像棉花糖一样。可是我又想,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将来会有个臭小子,和我一样抱我的女儿。我就跟阿雅说,阿雅,我们的女儿以后不要嫁人了,我养着她,养一辈子。然后阿雅就骂我,说我傻,说到时候我们都老了,哪里能照顾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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