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一般去探望儿女,都是随性而为,没有什么固定时间,更不会提前知会那边的,所以他来到上书房时,这边的奴才们连忙出来迎驾。由于这个时间皇子还没有散学,所以周围静悄悄地,多尔衮摆手示意,叫他们不必去通报,免得打扰了孩子们读书。
他摒退左右,独自一人踱步到上书房的雨廊下,敞开的窗口里,陆续地飘出孩子们背书的声音,他远远地朝屋内打量了一番,却不见东的影子,于是非常奇怪,心想这孩子究竟是逃课了还是生病了,得弄明白才好。
走过雨廊,前面是一片池塘,荷花已经凋谢,连叶子都渐渐残缺,一片萧瑟凋零的秋色。刚刚来到塘边,多尔衮就看到东那个小小的背影。她正背对着他,坐在荷塘边沿的台阶上,脑袋埋在胳膊弯了,肩膀一耸一耸地,还隐隐传来哭泣地声音。
东可是他爱如心肝的宝贝女儿,平时自己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就更别说看到女儿受委屈了。他赶忙下了台阶,将东揽入臂弯,再一看时,只见东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泪花,连眼眶也红红地,让人好生怜悯。“乖女儿,谁惹你生气了?告诉阿玛,阿玛一定替你出气!”
东见到是父亲来了,顿时像孤零零的小船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这下索性大哭起来。她将脸埋在多尔衮的膝盖上,让大滴大滴的泪水浸湿了父亲的朝服。“呜呜呜……阿玛来了,东好高兴,好高兴,呜呜呜……”
多尔衮最看不得女人和孩子的眼泪,见女儿哭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于是越发心疼,一面抚摩着东的小脑袋,一面柔声安慰着:“好好好,先不要急着说话,就在阿玛怀里哭个够吧。”
东用眼泪将父亲的袍襟抹得一塌糊涂之后,这才“骤雨初歇”,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来,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凄凄楚楚地望着父亲,好似一枝带雨的花蕾。只不过有点煞风景的是,两道清鼻涕挂在红润的小嘴唇上面,眼看着就要淌到嘴巴里去了。多尔衮连忙伸手摸口袋,却没有找到帕子,无奈之下只得用袖口给女儿擦拭干净,这才问道:“你刚才哭什么呀?谁让你受委屈了?”
“呃……这个,这个……没有谁让东受委屈。只不过,只不过是……”她抽抽噎噎地说到这里,又迟疑着不肯往下说了。
这个关子卖得好,多尔衮在不知不觉间也上了孩子的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跟阿玛说,阿玛可怎么替你解决呀!”
东犹犹豫豫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不行。东不能说。额娘刚才还特地叮嘱过东。叫东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阿玛,如果东说了,额娘会生气地。”
多尔衮隐隐觉得女儿似乎知道了什么事情,而这事情却又要隐瞒自己,于是更感兴趣了,他循循善诱,“东是阿玛最贴心的宝贝。阿玛问你,你喜不喜欢和阿玛在一起,让阿玛陪你玩耍?阿玛还有许多许多好玩的东西拿给你玩,只要你把那件事情告诉阿玛,阿玛保证兑现这些。”
东显然有点动心,不过想了想,又不敢立即答应,“嗯……这样是不错。不过东先前答应过额娘
“我们东最乖了,最听阿玛的话,是不是?你告诉阿玛就是。阿玛保证不会回头去问你额娘,让她知道是你说的。”
“那,那我就悄悄地告诉阿玛吧,您可千万别让额娘知道啊!”东终究是个小孩子,经不起诱惑,湿漉漉的睫毛眨巴了几下,然后小声说道:“是这样的,我知道额娘前天回宫了,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可是在这里等了两天也不见额娘来探望我和哥哥,好着急呀。所以,所以我今天撒谎逃课,悄悄地跑去坤宁宫去看额娘,我真地真地很想念她……谁知道,我过去时,就看到额娘大白天地还躺在床上睡觉,屋子里好大的药味,我猜额娘肯定是生病了,赶忙过去摇她的手,唤她醒来,叫了好几声额娘才醒。额娘看我来了很高兴,还搂着我说了好一阵子话。我问额娘,‘阿玛有没有来这里看望您?’额娘说,肯定是阿玛现在太忙,没有空过来,接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女儿好生奇怪,连忙问,额娘是不是生阿玛的气了;她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怎么可以埋怨阿玛呢?还叫我不要多想,说是阿玛大概一时间有些误会解不开,等阿玛气消了,一切就都好了……”
东说到这里,看到多尔衮目光呆滞,神情黯然地盯着池塘里的残叶,于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多尔衮面前晃了晃,“阿玛,您想什么呢?您有没有在听东说话?”
“哦,阿玛当然在听,你继续讲。”多尔衮回过神来,将女儿抱到膝盖上,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道。
东又继续讲述:“额娘还叮嘱我,一定要听阿玛地话,不要去找阿玛添乱。阿玛每天要为国家大事操心,我们就更不能打扰阿玛休息,或者因为这些事情让阿玛心烦,所以叫我千万不要对阿玛讲。”
“你就因为这件事哭的?”
东点点头,眼圈又红了,“是啊,我看额娘流眼泪,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又不敢告诉阿玛,于是也只好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地哭了。我好害怕以后阿玛再也不理会额娘了,额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
多尔衮良久无言,女儿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和稚嫩的声音,给他烦乱的心头增添了不少酸楚,恍恍惚惚间他觉得女儿的相貌和神情越来越像年少时的妻子了。当年他在朝鲜与熙贞初遇时,熙贞眼睛里地那种聪慧而美丽地光芒,融化了他心中封存许久的冰雪,让他一度心神恍惚,怀疑她是不是神话里那位女神佛库伦的化身,她又怎么会出现在汉江之滨,而不是他故乡地白山黑水之间?也让他在那一刻起就决定了对她的占有,哪怕违背兄弟之情,朋友之义。
然而,当他彻底地占有她之后,却又迷惘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他思量良久,也始终弄不清楚究竟是他负了熙贞,还是熙贞负了他,以至于无所适从,只有违背自己的意愿,尽最大的可能去逃避。他不想面对,也不敢面对。他可以日理万机依旧头脑清晰,而一旦面对恼人的“情”字,就一头雾水,像打了败仗的将军一样落荒而逃。
他有时候也禁不住在怜悯自己,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自己后院的花圃里总是不断有蜜蜂蝴蝶们在追逐飞舞,为什么妻子走到哪里,裙边都有蝶影环绕?他曾经暴怒,几乎压抑不住那种毁灭一切的冲动,更想像个不用考虑后果的小孩子一样,抓住可恶的蝴蝶,然后狠狠地将它踩个粉身碎骨。但他是个谨慎习惯了的人,冲动过后,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些蝴蝶并非普通的蝴蝶,哪怕他是一国之君,也不能直截了当地将它们毁灭,更何况现在这群蝴蝶中还有他最看重,最疼爱的弟弟,假如真的坐实了他的猜测,那么要他如何举措,是杀了背叛他的兄弟,还是杀了不忠贞的妻子?他很难做到。然而,叫他忍下这口怒气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更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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