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自己的说法似乎起了点效用,于是连忙乘胜追击,继续分析道:“可见,若要想叫满人避免汉化,是极其困难的。尤其是将来天下太平之后,生活安逸。琴棋书画必然会代替骑射布库,还有几个愿意吃苦耐劳,还有几个不怕死的?李自成地大军为什么那么快就土崩瓦解、作鸟兽散?因为他们穷的时候,掠夺金银妇女就是极大的动力,甚至可以亡命;而当他们在燕京搜刮得差不多了,谁不想揣着金银去衣锦还乡,谁还愿意继续上战场拼命?由此可见,现在八旗大军虽然天下无敌。然而从一块铁板变成一盘散沙。甚至用不了二十年的时间。只要耽于享乐。那么就必然丧失斗志,将来若是再起战事,恐怕他们连马都爬不上,连弓都拉不开了。到时候,皇上是不是还要指望汉人们来替大清征战?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正是如此。这个问题。绝对不是单凭让汉人们剃发易服,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多尔衮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虽然我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却着实触及到了他的要害,我这么早就开始预言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八旗大军将来会堕落成乌合之众,地确令他心生愠怒,却不得不冷静下来审视。
许久之后,他神色沉重地问道:“那么以你看来。要想避免这个。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反问道:“那就要看在皇上心目中,究竟是维系大清基业重要,还是保住满洲人不被汉化重要。国家和民族。如果只能保住一个地话,你会选择哪一个?”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多尔衮踌躇良久,也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答案。最后,他只得又问:“保国家,要如何?保满洲,又要如何?”
我回答道:“保国家,那么皇上就没必要剃发易服,或者为此而杀人了。如果因为这个而引起汉人们地激烈反抗,那么现在很多已经平定下来的地方肯定又会反叛,华夏大地自然会烽烟四起,那么大清若想统一华夏,这个过程必然会推迟很多年;而为此付出的代价,种下的仇恨,也会相当巨大。所以说,也只有不强行剃发,继续照着现在的制度进行下去,大清基业才更有希望尽早稳固。当然,多年之后,朝堂之上,军营之中,也许就是汉人们横行得志了,然而统治这个天下的,仍旧是皇上和宗室贵族们。
若是要保满洲的话,恐怕就与皇上地雄心壮志相左了。那就是不进关,或者只将国土控制在黄河以北,集中力量巩固国力,不让满人沉于中原尤其是江南那种花花世界之中而丧失了斗志和本性。这样一来,南北朝或者辽宋对峙的局面就又出现了,汉人们不但没有足够的武力来收复北方,更会“直把杭州作汴州”而更加贪图安逸,也会更加懦弱。所以,大清既可以做一个长期的北方霸主,也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汉化,保持满洲本性。
所以说,两者权衡,各有利弊,取其一是何其艰难。然而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皇上必须选择一个,这就需要魄力和懂得取舍了。”
多尔衮将眉头拧成了川字,思量许久,仍然没有回答。沉重地叹息之后,他下了炕,又如惯例一样,在窗子地下缓缓地踱起了步子,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脚步也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
人生在世,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抉择,偏偏这恼人的抉择,不但避免不了。站在这种三岔口上,在不得不往前走地情况下,只能选择做抉择。而这个抉择似乎错地比对的要多很多,很多。而多尔作为一个军事统帅,作为一个政治领袖,他所面临的抉择则更加严重和艰难。一旦选错了方向,那么给国家和民族带来地就是莫大的灾难了。这么大的责任,他如何能不再三踌躇,唯恐成为历史罪人呢?
天色已经渐渐黑暗下来,宫女进来掌灯,他也累了,于是停下脚步,坐在炕沿,又拿起了久违的烟袋,在吞云吐雾中继续思考着。
“皇上,还是歇歇吧,晚膳还没用呢。”我关切地问道。
多尔衮摇摇头,“算了,不饿,你要是饿的话你就传吧。”药味混合着烟草味,这个屋子里的空气极其浑浊,他大概说话说急了,被烟呛了一下,于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急忙上来帮他拍抚着后背,同时也忍不住埋怨道:“你不知道,抽烟是很伤身子的,更何况你现在病还没好,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倒是固执得可以,好不容易将咳嗽捱了过去,又愣是把我刚刚抢夺过去的烟袋锅给抢了回来,“什么伤身子,你看那些整天抽烟的人不也照样活得健旺?我正是因为现在精神不济,才必须抽上几口,否则早就躺下了!”
我很生气,他这人,怎么就倔得跟驴似的?油盐不尽呢?想给他来几句狠的,不过想到他现在心情很烦躁,弄不好会惹他发火,也只好忍了忍,暂时作罢。
“天色也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别陪我一起耗着了,”多尔衮这几句话说得不冷不热的,直到目光转移到我的肚子上,这才稍稍有了点温度,“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不能妨碍了肚子里的孩子,他长得壮不壮实,全靠你这个当额娘的知不知道体恤自己呢。当年我额娘就是身怀六甲的时候遇到乌拉部被灭,焦虑之下不小心早产,弄得我从小就身体孱弱,隔三差五地生病……唉,我要是身体好,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难得他肯说几句关心的话,然而这几句关心的话,也让我听得揪心。本来想劝慰几句的,不过看他似乎想一个人静静,于是我也只好起身告辞了。
走出殿外后,月亮已经高高地悬在夜空当中了,我长长地呼吸了一下外面新鲜的空气,已经颇有几分寒冷的秋风吹拂着我的略显单薄的衣裳,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心底里涌上一阵惆怅: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皇宫又能比月亮上的广寒宫暖和多少呢?同样的琼楼玉宇,同样的人情淡薄。我们身为夫妻,也照样要像做客一样地进行着拜访,辞别的套路,除非他主动挽留,否则我是不能和他同床共枕的。包括我和我的儿女们,也不是说让他们留宿就可以留宿的。果然是“相敬如宾”。
我曾经在闲暇时翻阅过[太祖武皇帝实录],一的细节:努尔哈赤刚刚起家时,家产很少,晚上只能和元配佳氏,以及东果、褚英、代善三个儿女们一起睡在同一张大炕上。曾经有一个晚上,家里悄悄地来了刺客,外面连个护卫阻挡都没有。好在老努很警觉,及时听到了门外的异响,恐慌之下他把孩子们全部藏在炕柜里,然后让妻子假装出门方便,自己拿把刀隐藏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出了门。看到刺客之后,他骤然跃出,很快制服了对方。然而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其他帮手,害怕刺客狗急跳墙,他只好假痴不癫,故意大声嚷嚷:“你这个贼,是不是盯上我家的牛,趁夜来偷?”好在刺客没有帮手,为了能够平安脱身,就连忙承认自己是偷牛的,于是被努尔哈赤痛骂了一顿,抱头鼠窜。
想及此处,我的嘴角不知不觉地荡漾起一丝笑容,憧憬着我和多尔也成了贫贱夫妻,和儿女们睡在一张炕上,贼人来了,多尔衮就如此保护我和孩子……人真是得不到什么就惦记什么,习惯了权势和富贵之后,居然也惦记着这样的平淡生活,惦记起温馨的夫妻之情了。可见,人确实是个贪婪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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