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狱友是个身材干瘦的少年,似乎饿的眼眶凹陷, 他看见宋却那个样子,不自禁凑了过来,将脸贴在木栏杆上, 开口问道:“你还活着吗?”
他的声音并不好听。
宋却没有开口回复,而是朝他睁开了眼。那眼里无波无澜, 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
季筇愣了一下, 小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认罪?再不认罪你就要被打死了。”
他亲眼看着宋却站着被拉出去, 躺着被拖回来,生死不知的样子, 可怕极了。可听其他人说,他还是没有认罪。
宋却终于开口了,带着点刻意伪装出来的沙哑和憔悴:“哦?认什么罪?”
季筇的心思不算太多, 早先的倔犟也在牢里磨光了,更是被宋却受刑这件事吓破了胆子,三言两语便被宋却套出了话。
宋却的父亲是个颇有名气的小地主, 平时也担得起一句老爷。宋老爷和原配生下宋却十几年后,原配去世,他又续娶了一房娇妻,生了一双龙凤胎,比宋却膝下一女只大五岁。宋老爷将人捧在手心里没几年, 前些时候又纳了一房美妾,捧在手心怕摔了去,含在嘴里怕化了去,俨然成了他的新眼珠子。
问题就出在这美妾身上,宋老爷年纪大了,眼下娇宠这陈姨娘,可不知道哪一日他就去了。陈姨娘有心想为自己求个依靠,便成天勾着宋老爷做那档子事,宋老爷毕竟年纪见长,不如从前龙精虎猛,三天两头的胡闹下来被掏空了身子,突然就中风了,成天躺在床上不能言语,请了大夫都说时日无多。
前些日子陈姨娘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死前还被侵犯过,她的贴身丫鬟状告府中大少爷趁老爷行动不便,对庶母言语无状,多有不轨,威逼不成之下先奸后杀,还妄图杀人灭口,实在是罔顾人伦,与畜牲无异。
县令派人勘察,县尉带人验尸,得到诸多证据,只差宋却一纸认罪书。然而宋却死死不认,他又是秀才,虽然没有律法明文规定,但一般是在审问中免于刑狱的,可不知道为何,宋却被大刑伺候了一番,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认罪。明日此案就要再次公开审理,在季筇眼中,是宋却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经历一次大刑,不需要判罪,宋却就先熬不住了。
季筇的原话自然没有那么清晰,他自己只怕也是一知半解,但宋却是何等人,稍稍一想便将脉络补充完整。
如今宋老爷还卧病在床,有时清醒有时昏沉,偏偏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家里自然由继母钱氏把持,只要她想,只怕宋老爷连一点消息都听不到。
宋却那一双弟妹才五岁,宋却已经二十有余,虽说妻子死于难产,唯留一女,膝下无子,但他的年龄优势实在太大,又是秀才出身,如果宋老爷此时去世,只怕大半家产都要入了宋却的口袋。而钱氏和她的一双儿女,便有些朝不保夕了。
从利害关系来看,钱氏的嫌疑实在很大,毕竟受害人陈姨娘受宠之时颇为嚣张,和钱氏有不少龌龊。
宋却脑子里想着这些,面上却不显,干哑着嗓子问道:“小兄弟,你是为何被抓进来的?”
季筇垂下脑袋:“我给书斋抄书,不知道为什么,主人家突然冤枉我偷书,我被关进来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该不该认罪,认罪了是打一顿,不认罪也是打一顿,前者的杖罚还是有数的,后者就不知道了,一个不好,打死了也不一定……”
所以他才对宋却不认罪的事格外关注,似乎想从他身上参考一二,来确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宋却想,这年头开得起书斋的,多半有点钱势,这小子被关到了现在,却没有被屈打成招,查案的人还是比较清明的。至于他身为秀才却被上了刑,应当和案件性质有些关联。宋家有些钱财,但无权势,只要几个做主的清白,真凶想收买也只能朝下面的官差一流下手。
宋却安慰了季筇两句,便潜下心来为明日的堂审做准备。
堂审一日,宋却被提出牢房,带入公堂,公堂之外围观的百姓极多。毕竟这种嫡子逼/奸庶母后又杀人灭口的案子不是天天都能得见,宋却又是个秀才,出于微妙的心理,来看热闹的人极多。
宋却蓬头垢面,却挡不住他身材高大,五官俊朗,明明囚服上满是血迹和污渍,但挺直脊背步履阑珊走出来的样子,自有一番文人风骨。就连下跪,也跪的硬挺挺的。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束缚不大,原本的宋却醉心读书,不常出门,比未出嫁的小娘子还不爱抛头露面。是以县里没几个人真正见过宋却,许多小妇人和小娘子本是好奇心重,来看看传闻里的人渣到底长什么模样,没想到看了一眼,便心生疑窦了。
听说死去的姨娘才十几岁,宋老爷都快五十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这大少爷又是嫡长,长得又这般……这般俊俏。那些妇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怎么都不至于走到强逼灭口这步。她们也知道这念头不对,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场外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端坐在上的高县令自然不会察觉不到,脸一下更臭了。
宋却抬头一看,见高县令不过而立的年纪,算是十分年轻有为了,不过有些其貌不扬,看起来似乎有些反感宋却。
这高县令是新来的,应当不至于和宋却有什么过节才对。宋却垂眼,脑子飞快运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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