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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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郎边嚼口香糖边问:“孙呢?”

    我厌恶的问:“有预约吗?”

    女郎睁大眼睛笑,“我见他还要预约,唔?”

    我提高声调:“除了孙太太,每个人见他都要预约。”

    她变色。女秘书出来打圆场,“孙律师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车锁,“叫他随身的东西别乱放,我可没那么得空随时替他送回来!”她趾高气扬的走了。

    我的脸都气白了。

    女秘书笑,“你看你那个样子,人家孙太太亦不气。”

    “她知道有这种女人存在吗?”我反问。

    女秘书说:“怎么不知道?最聪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这种事亦假装不知道。”

    我问:“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所以说你没长大!”她叹口气,“你懂什么?夫妻间拉破了睑就不好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离婚呀!”我赌气的说。

    她掩嘴,“所以说你──幸亏你不是女人,否则天下大乱,真那么简单?你叫孙太太拖着三个孩子上哪儿去?”

    我气结,“不与你说!”

    “听说孙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伟大,现在的女人,就数她肯生孩子。”女秘书慨叹,

    “可借现在的男人不知足,死xing不改。”

    我将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几乎没流下泪来,我太替孙太太不值了。

    后来老孙回来,我提不起劲跟他说话,他絮絮的跟我论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问:“那廉价的女人是谁?”

    他一愕,“你怎么会问起?”

    “她今日来jiāo回你的车匙。”

    “她是谁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忍受那种粗俗?”我问。

    他微笑道:“徒儿,待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有一些女人只要实用,粗俗与简陋均无妨。”

    “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

    “自然,你只有廿五岁,而我已经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几乎无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挂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总得要有人留下来照顾孙太太才是。

    老孙的“应酬”益发繁忙,他很难有与家人共进晚餐的机会,只有在星期日白天,他会在家与孩子们在一起团聚。

    然后他又要出去了,把责任顺便的推在我的身上:“你替我陪他们。”一溜烟的出去。孙太太总是脸色山口若地忍下来,但是要等待老孙的良心发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十年八年,谁知道,孙太太有点疲倦了,也许是因怀孕的原故,也许对这头婚姻觉得劳累,我不敢问。

    天气热,她的体重增加,人忽然有点憔悴,我很担心,她一向总是那么乐观,一旦消沉,难免就落了形。

    “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我说。

    “就在下边海滩走走。”她说:“太远我也走不动,你放心,人家顶多误会你是我的弟弟。”她仍然保持着她一贯风趣的作风。

    我有默心疼,仍然陪她到沙滩。

    我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深秋,希望是个女孩子。”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孙的事,你们都知道吧?”

    “什么事?”我瞠目。

    她微笑。

    我涨红了脸,随即明白了。

    “说与我听,不要蹒我。”

    “大律师应酬自然是很繁忙的。”我说。

    “忙得那个样子?”她仍然好脾气。

    “也难免有女朋友。”

    “这就是了。”她问:“什么样的女人?”

    “粗鄙的女人。”我愤怒的说。

    “我做错了什么,令得他对我冷淡?”她问我。

    “男人都是一样的,他对你放心,知道你飞不到哪儿去,便冷淡一点。”

    她浅笑,我呆呆看着她。

    “那么,”她说:“作为一个女人,对丈夫这种行径,是否要假装痴哑?”

    “忍耐是中国女xing的美德。”

    “到什么时候呢?”她问我。

    我不能回答。

    “到永恒?”她问我。

    “我一直觉得你很愉快。”我震惊,“我以为你不介意他出去逢场作戏。”

    “每个人的忍耐力都有极限。”

    我消汗,“你打算怎么样?”

    “跟他离婚,”她的声音非常镇静。

    “可是……可是你现在怀孕。”

    “孕妇也是人。”她缓缓说:“我已经下了决心。”

    “好的,我支持你,”我冲口而出,“我自知没有什么能力,但我愿意尽我的力。”

    她微笑,“小老弟,你的qíng意我心领了,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要你出力的,但是参与别人的家事,并没有好处。”

    “谁要什么好处?”我苦笑。

    “那么多谢你了,见到孙,你跟他说一声,我有要紧话跟他说,”她笑,“现在连我见他都要预约,多可怕。”

    我钦佩地看着她清秀的脸,女人的勇气都是被坏男人激出来的,在好男人的呵护下,再jīng明的女人也会变成软弱的笨人。

    第二天我见到了老孙,叫他回家。

    老孙笑,“老弟,你越来越像个奶妈了。”

    我若是他兄弟,我就打得他鼻子流血。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孙太太。

    我问:“他回来了?”

    孙太太说:“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很忙,只能给我一小时,我跟他说了。”

    “他反应如何?”

    “他开头不相信耳朵,后来弄明白了,说我开玩笑。”

    后来老孙就恼羞成怒,一声不响的离开。

    孙太太叫他不用再回家,她已将大门的锁换了一把。

    我非常吃惊,“真的?”

    孙太太说:“我觉得一个人要自发自觉觉,我一直没有出言警告过他,他也就当我透明,一路放肆下去,而结果你看到了。”

    “把他赶了出去?”

    “是。”

    我说:“你休息吧,我明天来看你。”

    他一定bī得她走投无路,她才会这么做。

    早上孙大律师见到我,怒气勃勃,他连胡髭也没剃,就开始诉苦。

    “她把我从我自己家赶出去,你听过这种老婆没有?她说人类的文明进化,因而产生一夫一妻制,如果我爱冶游,最好是离婚。”

    我冷笑,“离婚?你哪里再去找这么个美丽贤明的妻子,与可爱俊秀的三个大胖儿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帮谁?”

    “现在月薪千余的打字员都为了事业不肯牺牲她的身段来生孩子。”

    “啊。”老孙震惊,“我怎么辨?”

    “回家悔过。”

    “可是家里门锁也换了,电话号码也改了。”

    我的天,我没有听说过更滑稽的冢变闹剧。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个孕妇赶出了家门!”

    我忽然沿用了孙太太的话:“孕妇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这件事内有什么瓜葛,你当心!”他向我挥舞着老拳。

    我问心无块,怕什么。

    老孙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脱袜脱,说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绝了迹,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现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却正经起来,我去酒店看过他几次,都是一个人。

    我见到孙太太时,她跟我说,分居书已jiāo到律师那里了,就持老孙去签,老孙还不肯去。

    她并不需要亲友,独白日照旧过活,心绪亦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语气是一贯的平静。

    我想我是爱上了她,她给我一种圣母麦当娜的感觉,除了大地、母亲,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过去,我见她的时间不多,但我们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开始对我说不少体己话。

    我问她在什么时候发觉老孙在外头不规矩。

    她说:“从你怜悯的眼光中,我知道事qíng出了毛病,出去打听一下,发觉他玩得离了谱。在这之前,我还以为自己顶幸福。”

    “为什么桃这个时候离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来,眼睛有点空dòng,神态略为疲倦,穿着宽身孕妇装,仍然潇洒,她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女人,我爱她爱得非常彻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没有人会比你更古怪,快放弃这种念头。”

    “我没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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