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_亦舒【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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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太太——”

    张太太摆摆手,“不用多说,晚饭七时正开,迟者自误。”

    关上门走了。

    世英说:“好心人到处有。”

    志英抬起头,“因看中我俩迟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粮糙充足,两姐妹已很帮张太太看孩子买杂物,不遗余力,想必是彼时种下的善根。

    两姐妹出门去,在那一日,她们找到了体力劳动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继母可高兴了。”

    “她才没有空为这种小事高兴。”

    下午,把仅有零钱买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挂出圣诞装饰,世英才蓦然发觉,要过年了。

    “今年农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来?”

    “他何尝不可以说我们如何一个电话也不打去。”

    “我们哪有钱。”

    “他哪有空。”

    世英说:“你廿一,我廿二,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志英答:“是,让我们争口气。”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么凑巧。

    多伦多市几十万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龙后第三个,手抱着两岁的女儿,那小孩有张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错不了。

    轮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条。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头上的油腻味。

    志英说:“洗发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头?还挺香。”

    “肥皂粉。”

    “发了薪水,剪短头发,好省些钱。”

    “现在就可以剪,你帮我剪,我帮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这不是真的,我们生活在廿世纪末繁华的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窘成这样,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别叫,忍耐一下。”

    咔嚓一声,世英的长辫报销。

    乐得轻松。

    “捱一个月,发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种感觉,到了五十岁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为还有人请你。”

    “打电话给爸求救。”

    “谁打谁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也不说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唤她们假期去吃饭,“我叫姐夫来接你们。”

    表姐夫约了她们星期三下午。

    他对妻子娘家亲戚客气得不得了,通常有丰厚妆奁的女子都可得到这种礼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听到表姐殷殷问好,志英忽然落下泪来。

    表姐不过说了一句话:“每天做工,还怎么念书?”

    接着取了一只信封出来jiāo到志英手。

    世英说:“表姐,长贫难顾,总得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顶多照顾你们三年,大学出来了,才讲独立不迟。”

    志英不出声。

    “考了入学试没有?学位顶紧俏,别托大,还有,姨父知道你们的事吗?”

    两姐妹沉默。

    表姐摇摇头,同她们吃一顿丰富的下午茶,又让姐夫送她们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库,志英拆开信封一看,见到一张支票,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额上的五位数字。

    志英还以为灯光昏暗,眼花。

    世英说:“没错,我们遇到恩人了。”

    “这张支票假使由父亲写出来,我们可能还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现在也不会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罢了,我们在老父前夸下何等样海口,说什么如不锦衣决不还乡。”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对儿子才两岁。”

    “可怜母亲没享过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我们不该为这个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们不应妒忌他重新获得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了,充满自怜,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没想到移民手续那么快批下来,不走也不行。”

    “还有,节蓄一下子花光,流落异乡。”

    “睡罢,明日早班。”

    “我们不是有钱了吗?”

    “小姐,这够你一年还是半年花?不见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叹口气。

    真没想到钱那么重要,但凡说一个月用一千几百就够,对物质无所求的人,大抵都没有接过帐单吧,背后有支持他的人,自然乐得讲清高的风凉话。

    她们姐妹俩险些儿连肥皂卫生纸都买不起了。

    支票兑现后第一件事便是买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级市场,世英落下泪来。

    “这是gān吗,你还在触景伤qíng?我们不在这里买,隔壁那药房足足便宜五角钱。”

    世英用手抹去眼泪,“你说得是。”

    志英讲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怀,我们还年轻,挣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顶去了。”

    “你真乐观。”

    “不乐观,行吗。”

    虽然年轻力壮,一天工作下来,也还腰酸背痛,躺chuáng上,觉得人生没意义。

    不过房租付清了,还有电话电费单,并且买了邮票写信,存积许久的大件脏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铺洗gān净,她们暂时松口气。

    午夜梦回,真正后悔伤了父亲的心。

    真笨,还当着继母同他吵,更加给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顺同她们开仗。

    志英记得她大声指控父亲:“你根本忘记母亲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临终前怎样请求你照顾我俩,如今你当我们是眼中钉。”

    也许是事实,讲出来却未免太老土了。

    父亲再婚时她们已经十七八岁,已算是大人。

    继母不费一丝力气便赢得此仗。

    世英说:“不必内疚,无论你说了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她总有办法叫我们知难而退。”

    现在她们离家八千哩。

    过两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记生疏了没有?”

    “cao练一下就可以回来,表姐,你要人效劳,我随传随到。”

    “你表姐夫有个朋友新近投资移民,在此地开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个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这是地址,”她说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见见老板程先生。”

    志英嗫嗫说:“我没有当地经验。”

    “做个一年半载不是有了吗,总得熬过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会替她留意。”

    “谢谢表姐。”

    “星期天我们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无话可说,你们要是赏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没声价答应下来。

    那日世英迟回来,打开门,一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且说来听听。”

    “我的师傅赵国慧君也移民到本市来了,我与她见过面,她人面广,关系好,已把我荐到中文报馆上班。”

    “年初你到那边去找工作,不是说额满吗?”

    “最近有好几个人回流,拿到护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兴。”

    志英开心得泪盈于睫。

    算一算,二人共在快餐店做了三个多星期,恍如隔世,幸亏只是自己负担自己,没有家累,否则不堪设想。

    世英感慨地说:“父亲再也不会认得我们。”

    “我心安理得,我又没有堕落。”

    “什么叫堕落?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

    “果然,”志英大笑拍手,“怪起社会来了。”

    以前,这两个年轻女子爱买什么就买什么,花光了薪水向家长要,父亲略问几句使老大不高兴,如今可不敢放肆,卑微薪水居然有剩。

    志英的老板程先生已吃了不少洋妞的苦,她们习惯公事公办,慢吞吞,过了五时正,人仍在办公室,已不肯听电话,一个如此,个个如此,换人也不管用。看到志英口齿伶俐,做事慡利,六点钟了还在电脑前查资料,差些没感动落泪。

    为着留住她,便即时提供额外福利:“志英,星期三下午我放你到杜格拉斯学院去修公司秘书课程,连星期六上午及星期一晚上,一个礼拜上三次课,五年毕业,别嫌时间长,有志者事竟成。”

    念英回家想了想,也只有痛下苦功才会有前途,从前一直吊儿郎当,因为觉得不日可承继父业,现在知道那个希望已成泡影,不得不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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