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_亦舒【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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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茶杯递给我,我愉快的接过。对我来说,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是不多的,耳边没有小孩的尖叫声,没有健的埋怨,没有亲戚的噜苏,真好。

    “你要知道,一个人住,真是……自生自灭。”她笑,“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我知道,”我说:“你以为亲戚朋友很有用?如果你愿意的话,也有很多朋友会陪你吃茶看戏,但于事何补呢?亲戚朋友可以帮什么忙?他们会借给你?会替你找一份工作?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寂寞的孤独的,你难道不明白?阿咪,现在你是耳根清净,有什么不好?”

    阿咪还是微笑,她的微笑是固定的,自然的,我忽然发觉那好像是她的面具一般,一个美丽的面具。

    我很羡慕,如果我不早婚,可以过同样的生活。永远是高不可攀,独立的。

    “我借用电话一下。”我说。

    “请便。”阿咪说着马上走到睡房去,真是体贴礼貌,她不想听我说些什么。这很好,至少我不用尴尬,因为我得向健报到。

    电话接通,健的声音:“你在什么地方?还不回来?佣人已经走了,孩子哭得要命!”

    “我在同学家中。”我说:“你哄哄孩子,我马上回来。”

    “美琪!做主妇务必是不能够太自由的,你要以家庭为重!”他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我呆半晌,心里如压着块大石,头都抬不起来,眼泪便就在眼睛里打转,qiáng忍了下去,做这种主妇,千辛万苦,到头来还要受丈夫抢白,到底有什么好处?

    刹那间我心灰意冷起来,低着头。

    阿咪自房中出来,手中拿着一件衬衫一条裤子。

    她说:“美琪,你不要介意,我先两天买了这套衣服,但是显然买大了,穿过一次之后,不适合,转赠你怎么样?”她说得这么温暖体贴,我只向她看一眼,泪水就忍不住汩汩地掉下来。

    “美琪。”她把衣服放下,连忙替我来揩眼泪。

    我哭诉:“我真厌倦了这种生活,我真的不能想像,如此一辈子过下去该怎么办。”

    “美琪,我送你回去。”阿咪说:“来,别哭。”

    “你也是女人,gān吗要你送!”我说:“应该由我那丈夫来接我。”

    “他要看住孩子!”阿咪温和的笑,“他又没四双手。”

    我冲口而出,“那他为什么不去赚多一点钱,请个佣人,让我也松口气?”

    阿咪在那里呆半晌,她说:“赚钱也不是你想像中的易,很难的,心理负担很重。维持一头家他肯负这个贞任,已经算是深爱你的。”

    我吓一跳,她这番话说得一点神采也没有,好没志气。

    我说:“我不相信,如果你要嫁这种平平庸庸的丈夫,随时可以的。”

    “现在?现在太迟了,”她脸上很平静,坐下来抽一枝烟,“现在我看不起这些男人,骑虎难下,只好自己捱着。”

    “你怎么能算捱?”我说:“一份高薪的工作,人家都尊敬你,自由自在,目无下尘,多棒!”

    她笑起来,不作答,按熄烟。

    我说:“我真的要走了。”

    “有空我们再联络。”她把那套衬衫裤子递给我。

    “好的。”我说:“谢谢你。”

    她送我到门口,叫了一部街车,替我关上车门。老实说,健从来没有这种礼貌,现在由阿眯表演起来,更觉得健对礼貌的无知与无能,我忽然觉得嫁得那么早是一个错误。于是在车子里板着一张脸。

    到家小琪已经睡着在沙发上,健在吃罐头汤,看见我,眼睛抬一抬,一声不响,我也不去理他。

    才六点钟,哪儿饿得这么厉害,平常也是七点开饭的,他就会恶形恶状的欺侮人。

    我把小琪叫醒,让她喝了牛奶,替她洗澡,换衣服,再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好。我的气消了一半,世界上大部份的女人,日子是这么过的,阿眯说得对,各人的命运不一样。每天要在家做多少工作,健是不会知道的,也不需要解释。

    阿咪家的整洁,阿咪的生命是她自己的,阿咪单独住一层房子,她那张三尺半的chuáng可以独眠也可以邀请朋友,妇运是什么?请看看阿咪。

    我叹口气,像我这种女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白中学毕业,又再念了三年书,如今还不是落在小家庭中发呆?

    我睡了。

    第二天我计划了一下,想出去工作,至少赚来的薪水够佣人开销,我便有点存在价值,在外头工作,不会追不上时代。我决定找阿咪帮帮忙。

    结婚以後,简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人家到我家来,我拿什么招呼他们?我出去见他们,一没有时间,二不够开销,三两年下来,什么朋友都不见了。

    我对阿咪有种信心,她会听我的倾诉,她会替我分析,她不会取笑我。

    她中午时分出来见我的。

    天气比较和暖,她穿件白T恤,浅蓝裤子,白毛衣搭在肩膊上,仍然是jīng神奕奕,她一坐下来便把来意说明,阿咪想了好一会儿。

    “找事做?普遍薪水是很低的,现在你除了教书,没有什么事可以做,写字楼朝九晚五,收入买衣着还不够,又何必呢?”

    我说:“我非出来工作不可。”

    她说:“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帮你。”

    “我知道不是一天内可以做得到的事,你替我留意点。”

    “美琪,最好的职业是家庭主妇,不必看老板面色,不必理物价飞涨,不必理会权力倾轧,不必担心开销打哪儿来,丈夫便是天是地。”

    “那是嫁了好丈夫!我这个并不见得有多好。”我气愤。

    “慢慢就好了,你总得给他一个机会,他那种工作升职的机会很高。”

    我低下头,“你替我留意留意,你人面比较熟。”

    “好的。”阿咪叹口气,看看腕表:“我要去上班了。”

    我们站起来,又是她付的帐。

    阿咪转过头对我说:“你大概不知道职业妇女是怎么一回事,要不要来看看?”

    我跟着她到写字楼去参观。

    一进去觉得布置美极了,很多人伏案工作,整齐美观,令我叹为观止,我跟着阿咪走到一张写字台前。

    阿咪说:“这便是我的地盘。”

    我有点诧异:“怎么?你难道不是坐在一间房间里?”

    “当然不是,”她笑,“你弄错了,我不是大人物。”

    有一个外国人推门出来,看我一眼,随即与一个女秘书模样的女孩子争论起来,那女孩子据理力辩,但是洋人坚持己见,终於她屈服了。

    气氛弄得很尴尬,但是众人彷佛听若不闻,忙着打字速记,拉抽屉取档案,走来走去,做得不亦乐乎。

    我很替那个女孩子尴尬,这种事一个月发生一次也已经太多,阿咪却镇静的叫我坐下,给我一叠杂志,叫我慢慢看。

    “你多观察我们这些可怜的职业女xing。”她微笑说。

    然后她开始工作。

    有时候这些女孩子经过,她们会给我投来奇异的一眼,我如坐针毡。她们的打扮时髦:爆炸装、靴子、长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裤管,平底鞋已经旧了,脸上没有化妆,我比不上她们。到底出来做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沉默地翻着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阿咪打电话,jiāo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联络。

    我低声问:“阿咪,我不想在这里妨碍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眯。”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这里倒没有关系。”阿咪抬起头来笑一笑。“等我一起下班吧。”

    她把铅笔夹在耳朵边,双手打起一封信来。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职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来。办公室其实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轻松的样子,男同事与他谈公事的时候,她职业xing地笑,忽然之间我觉得心酸。阿咪说得对,事qíng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叫我付出这么多劳力来做一份工作,又还得笑得如chūn花初绽,我不行。

    但反过来呢?叫阿咪服侍一个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饭,她还不是同样的不耐烦?

    我很心悸,觉得无论怎样做人,到头来还是吃苦。阿咪之所以并不令人认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坚qiáng,我太软弱,略一点不如意便直淌眼泪,叫健看面色。

    试问阿咪哭给谁看?她总共才一个人,所以她非得坚持着自己生活下去。

    办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谁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板骂?我们都这么可怜,多想是无益的,不如回家去准备晚饭,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说:“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头来,“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来,她放下笔,“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连忙阻止,“我认得路。”

    “真的,那么抱歉,我还有工作得赶一赶。”她说:“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觉得很寂寞,来不及等公路车,叫了部街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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