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_亦舒【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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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到家中,使劲的按铃,钟点女工来开门,小琪笑着扑到我怀中,我紧紧的抱住她。

    只有做妈妈的人不需要任何学历,真的,不必填申请表,不必面试口试,不必文凭。

    做人老婆不必准时上班下班,真是长期饭票。

    办公室中冷冰冰的气氛,洋人老板的翻脸无qíng,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风chuī雨打地挤公路车,我行吗?

    佣人去买菜,我抱着小琪,女主内,男主外,原来是天经地义的,从几时开始,女人也得带着脆弱的qíng感去面对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简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佣人回来,便动手煮饭。看,将来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伟大的母亲历久有人歌颂,但伟大的女秘书有谁知道?

    忽然之间我的气平了。

    电话响,是阿眯打来的。

    “到家了?”她问:“我打来看看。”

    “你下班啦?”我问:“做得那么辛苦,还不休息?”

    “没有,加班,九点才能回到家中,你瞧这种工作,真是没完没了,我好累。”

    “早点睡。”我还能说什么?“回家马上洗个热水澡。”

    “不是那种累。”亚咪说:“而是jīng神上的疲倦,做得糊里糊涂。”

    “阿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过年了,公司也许要裁员,我心qíng不大好。”

    不知道为的是谁与什么。我忽然说:“阿咪,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好不好?我准备菜,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她笑,“美琪,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呢,明天我下班便来。”她放下电话。我的心踏了实,我没有选择错误,做主妇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於阿咪,她有她快乐自由的时候,像发了薪水,像与三两友好喝啤酒说笑话,像有假期的时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我们的习气、姿态都不一样,我们还都是女人,在她qíng绪低落的时我也应该拉她一把。健回来了,他疲倦地往沙发上倒,我连忙倒一杯茶给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这个清贫的世界中,我还算是幸福的。

家庭教师

    妈妈说:「看你,闲得慌!毕业等于失业,你想-到什么时候?天天在家坐。」

    当然她是有点说笑的语气,但我已经有点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说:「想找一份工作,轻松的,一天两三小时,薪水不拘,免得给妈妈噜苏。」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补习英文吧。」她说。

    「如果在台湾,或者是可以的,现在是香港哩,谁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笔记本子,她说:「你的国语呢?你的国语倒是不错的,带些上海音,教小孩子还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议。

    「你算了吧,哪来那么多噜苏,有得你做已经蛮好了,去不去?」表姐喝问。

    「去,去!」

    「教两个小孩子国文,希望用旧一点的课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类的,用国语教。」

    「这家人gān吗?疯了?应该替孩子补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错,不如改教法文好了。这年头还有人记得中文?学中文有个鬼用。」

    「人各有志,你别那么烦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顿道三号。」表姐说:「每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供一顿点心。」

    好的职业太不容易找。到书店去寻课木,买了一些描红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笔。最恨塑料墨盒,买了铜的,没见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费。

    第二天我出发……

    佣人引我进大厅,屋子布置得很西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宝小宝,分别十岁与七岁,长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养。

    女佣说:「先生吩咐小姐今天开始,他没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对不起。」

    我点点头。嘱咐孩子们坐下,叫他们开始。

    那两个小孩子完全不会中文。我吓一跳,我问:「但是你们会讲国语,谁教的?」

    「爸爸,」大宝说。

    「好的,好的,现在从一二三开始学。」我耐心地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两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对小动物,兄妹一般有着天然的卷发,看着令我很心软。

    每天我都准时去教他们,他们也准时坐在书房中等我,笔墨纸砚摊在我面前。我从没见男主人,他们的父亲。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却也没见过他们的母亲。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丰厚的薪水,我的学生也懂得以毛笔写出「chuáng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问:「谁写的?」他们会争着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块鸟结糖。

    很快我们之间产生了浓厚的感qíng,我做过许多额外的工作,他们很听我的话。

    有一日大宝推小宝,小宝推大宝。

    「去,你与蜜丝说。」

    「不,你说。」笑,「我不说。」

    我问:「什么事?」

    大宝终于讪讪地问:「你懂算术吗?蜜丝。」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盖人。

    小宝把算术簿子取出,于是从此之后,我兼任了算术老师,我并不介意。

    我想问:「你们的爸妈呢?」但我如果多事,会给小孩子不良影响,事不关己就不必多问。

    我没有轻举妄动,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别人的生活。

    不过除了那个佣人,我始终没有见过男女主人。

    孩子们很少想到爸爸妈妈。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书房中练大字,学着「织织复织织,木兰当户织」,因为一声「哗啦」摔破玻璃的声音,我才认识了我的老板。

    当时一阵破碎声,我抬起头——「什么事?」我问。

    孩子们仿佛没听见,继续写字,定力惊人,使我惭愧。

    然后我听到一连串的粗口,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来,他说:「你要起chuáng,尽管起来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请好的大夫,我不会再来!」

    他带着护士走了。

    大宝问我:「蜜丝,我去拿杯冰水喝。」

    「好的,你去。」我说。

    小宝见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说:「那是爸爸,爸爸恨医生。」

    「呵。」我说。

    不久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恨恨的自房中走出来,大力关上门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们的爹。他实在很年轻,真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

    对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坏的男人。

    即使把门摔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病了总得休息。

    我没有管闲事。

    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发觉他穿著睡袍在花园中呆坐。我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视若无睹,照样在说「封神榜」的故事。

    小宝说:「蜜丝,我想写封信给妈妈,可以吗?」

    写信给妈妈?

    我抬头,男主人已经进去了。

    「我教过你们写信,你可以先写一封,然后我看有没有错字。」我说。

    大宝说:「妈妈才没有空看她的信,妈妈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惊,我真不知道这些。

    小宝涨红了脸,「谁说的?妈妈爱我!当然她会看我的信。」她生气了。

    「如果她爱你,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忘了你的生日?」

    「她爱我!」小宝忽然哭了。

    「小宝,不要哭。」我劝她。

    但是七岁的小女孩像是真的伤了心,一直大哭,大宝过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后他们的爸爸走来,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进房去。哭声才渐渐停止。

    大宝镇静地跟我说:「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亲的。

    我走的时候女佣人走过来跟我说:「先生请小姐留下来晚饭,如果小姐有空的话。」

    「啊,当然,我有空,你们几点钟吃饭?」

    「六点半。」

    我看看表,都五点了。

    「好。」

    我与大宝入席。

    小宝的头发已梳成辫子,坐在她父亲身边。

    男主人看见我站起来。

    我说:「不客气。」

    他说:「谢谢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们教得很好。」

    「你过奖了。」我说:「应该的。」

    「明天你会多一个学生。」他说。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将会是我,」他笑笑,「医生叫我在家休养一个时期。我也乐意学点中文,我其实是个文盲——很惭愧,住在外国久了,枉自做着中国人。」

    「欢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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