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_亦舒【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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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宝笑说:「爸爸说「李白」写了些什么。」

    「很多,好几百首诗,他是最好的。」我说得不可收拾,「迟阵子我教你们「离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烦忧」,多棒!」

    「我们会拿个A。」大宝笑说。

    他们的父亲闷着不响很久,然后喃喃的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qíng,怎么可以不懂中文,身为中国人,眼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他问。

    「香港与英国。」

    「香港可以学到这么多的中文?」他问。

    「基木是,教是教那么多,各人的爱好与吸收程度不一样,我是特别喜欢阅读的,」我据实说:「从儿童乐园到红楼梦,我的一双眼睛非常疲于奔命。」

    他点点头。

    「你是gān什么的?」我好奇。

    小宝说:「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大宝说:「小宝,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讲话的时候莫cha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们四个人默默地吃饭,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吃完饭上水果,我抬起头看到小宝在与大宝挤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宝跑来抱住我脖子,她问:「蜜丝,你真的收爸爸做学生?」

    「啊。」我有点尴尬。

    小宝问:「他如果默不好书,你是否也一样罚他写十次?」

    「当然。」我说。

    我买多一套笔墨纸砚,他果然依时坐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后来才知道是胃动过手术,医生非叫他休息一个月,他闷得无聊,所以跟着子女学中文。

    我对于他们家庭状况相当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现,她恐怕已经再次结婚,故此孩子们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决心要孩子们学国文,但是我能够教的不过是我喜欢的,一些小学的课本因为非常无聊,所以跳过不教。

    表姐问我:「你可喜欢这份工作?」

    「还可以,不久我江郎才尽之后,便得引咎辞职。」

    「男主人怎么样?」

    「我无意做「简爱」,」我笑,「对离婚男人没兴趣。」

    「怎么?」

    「男人嫌离婚女人,女人何尝不嫌离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过蝴蝶梦没有?」

    但是我相当喜欢这一家子,他们礼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兴趣学东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课不到。

    而大宝小宝已可以看得懂浅易的儿童书,他们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兴奋半日。

    大宝高兴的说:「中国的月神原来不叫戴安娜。」

    「谁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从来没说过,」大宝耸耸肩。

    他们的父亲说:「当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气,「我不说并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宝向小宝装鬼脸,小宝马上背:「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亲的很气,「莫小姐,我们把补习时间改在六时至八时,我会在场!」

    真是好笑。

    以后他如果没有应酬,他便会在场。

    「你从来没读过中文?」我问。

    「我是加拿大士着,我们又不住唐人街,当然没有机会学,」他没好气。

    「那么为何又说得一口好国语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说:「孩子们因此也会说国语?」

    「当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妈妈很不服气。「你那中文?何苦误人子弟?」

    但是我的学生们似乎都很快乐,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个建筑师,背不出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臭骂他,痛罚抄十次,他很规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递上来。

    匆匆半年过去。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约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喜欢跳舞。」

    「我以为年轻女孩子全喜欢跳舞。」他说。

    「才怪。」

    「你喜欢做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要约我?」我问。

    「见你呀。」

    「我们不是见着面了。」我愕然。

    「我想以另一个角度看看你。」他说:「不要老当我是个学生。」

    「为什么?」我瞪着他。

    「别问那么多,因为我喜欢你。」他说:「还不够吗?」

    我耸耸肩,「我想是够了。」

    「那就好。」他说:「明天我们去跳舞。」

    「我并没有跳舞衣裳。」我说。

    「穿你的粗布裤与T恤吧。」

    我们并没有去跳舞,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大宝小宝坐我们后面,然后我们到公园去散步。

    小宝问:「蜜丝,你不怕我们爸爸?」

    「我为什么要怕?」我问:「他很可怕吗?」

    「他」转头说:「你真是唯一不怕我的人。」

    「啊!」

    「你不知道,」大宝说:「爸爸是很凶的,他说:「只有蜜丝莫对我大声叫。」」

    我马上看着他:「我否认我「叫」过。」

    他难为qíng。「大宝!」他喝止儿子。

    大宝小宝走开了。

    他终于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

    「是吗?」我看着他。

    「女人们常常把我当-未来饭票。」他说:「可怕。」

    我气,「别这么自大,少在我面前诋毁女人。」

    「你不相信算了,」他很骄傲,「只有你当我是学生,我的身份根本与大宝小宝没分别。」

    「有分别的,你的程度比他们差。」我毫无留qíng。

    「看!这是我的意思,」他无可奈何的笑,「我喜欢你就是为这个,只有你敢这样。」

    「好啦好啦,别chuī牛啦,香港的建筑师成千成万的,你就特别吃香?」

    「我是说实话。」他告诉我,「香港人最虚伪。」

    我看他一眼,难怪他那么说。的确是,他年轻漂亮,大把前途,资历好,收入丰富,多多女人追求,并不稀奇,可是人家就算有两打公主跟在身后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实在太坦率,抑或我们太虚伪。

    「明天学什么?我们会不会学-老庄-?」他问。

    「没可能,明天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说。

    「你打算在我们家终老吗?」他问:「还要教多久?」

    「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找工作,白天太闲,晚上又比较忙,我觉得大宝小宝应当缩短补习时间,他们在学校功课已经够忙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或者在暑假再找。」

    「不行,简直是「一曝十寒」!」

    「说对了,」我说:「那句成语用得好!」

    「不行,你一定要继续来。」

    「我明天去见工,美国图书馆请人。」我告诉他。

    他很不高兴,坏脾气都在脸上,他qíng绪一低落,神qíng很忧郁,不如意的事仿佛很多。

    其实一个男人只要有事业,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他还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我在见工后得到那一份工作,晚上去替他们补习有点力不从心,疲倦得可以。

    我想辞职。

    他听了之后,「你要离开我们?」

    我解释,「没有那么严重,孩子们已看得懂儿童书本,而且我也做足九个月,几乎可以拿双薪。」

    他脸色变动,终于说:「我留不住女人。」

    我觉得他过份,我说:「我不是你的前妻,我只是你的补习老师——你像一个被纵坏的孩子,三个人当中,你的自我控制力还不如小宝。」

    他忽然摔下杯子,「走走走!」他嚷,「别教训我!」

    我叹口气,「我抱歉,但为了生活,我不能一生都教国文,我得为自己打算,我也舍不得大宝小宝,我会教到月底。」

    以后那几天他都不来了。

    小宝说:「以后我看不懂书,没有人问生字了。」她说:「我的猪仔银行里够钱我们去吃冰淇淋,我们几时去,蜜丝?」

    我说:「说-扑满-,不是猪仔银行。」

    大宝说:「你如果走了,爸爸生气的时候,谁骂他呢?」

    我叹口气,「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心乱如麻-?」大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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