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乐,老老实实的说:「巴不得有此一请。」
到了她的家,我觉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宽大,家具简单,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我问:「是岭南派的吧?」她点点头。
本来我想说岭南派失于yīn柔等等,但想她把这些画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评了。
做一个评论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会说不会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给我一杯香喷喷的龙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对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得一红颜知己,心灵有jiāo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将她拥在怀里,我要享受这种诗qíng画意,喝一口青涩的茶,慢慢诉说衷qíng。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问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我仍然微笑,说道:「譬如说,认识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个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天气有点燠热,但旧房子屋顶高,空气流通,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那颗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自然,关于你的事,我都有兴趣。」
「说来很简单,」她笑一笑,「事qíng发生在很久之前,长话短说: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没有?」我问。
她忽然悲伤起来,「不会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将怀着这颗破碎的心,渡过我的余年。」
我讶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五十年要过呢,你疯了。」
她低下头。
我安慰她,「不会的,可儿,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很重感qíng,但你未免言之过实,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人一辈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实在不能够,他还时时入梦来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崩溃下来哭泣,「真不好受,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递上手帕,「别哭别哭。」
「已经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时你岂非只有十五岁?」我逗她笑。
「那时我廿岁。」她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伤害,自然将这件事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会全部忘记的。」
「不。」
「别固执。」
「我比谁都想忘记他,但是我不能够。」可儿双眼微红,楚楚动人。
我并没有妒忌那个家伙,过去已属过去,我对可儿却怀着莫大的敬仰,如今还有忘不了谁?感qíng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懂得欣赏,可儿却念念不忘,象她这样难能可贵的人已经濒临「绝种」,我对她额外的爱恋起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好的男人——」
「啧啧啧,别太伤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来。
「请说下去。」
「——比我大十岁——」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头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赌气,「不说了。」
我说:「可儿,事隔太久,无从考据,你别太死心眼了可好?来,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
可儿说:「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是天天到小小画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顾上门罢了。」
「没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还记着一个人,就不感兴趣了。」她嘲弄地说:「谁有时间来医治我这颗心?」
我说,「我与他们……略略不同,我这个人,特别空闲。」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们的感qíng在短时期内并无可能再进一步。
她忘不了那个人。他比她大十岁,有妻儿,是个建筑师,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风度,同时有艺术修养,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画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这种故事永远在发生着重复着。少女的爱是她生命的全部,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外是一段美丽的cha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这一仗可儿注定要输,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带着颗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个男人,摇撼他,跟他说:「喂,你这狗娘养的,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顾吗?」
可是我是谁呢?我能够代表可儿说这种话吗?我算老几?
谁叫可儿这么痴心?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会同qíng她。
一整个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渐渐对我放心,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对可儿,永远没有非份的举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们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发乎qíng止乎礼。
老实说: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其它的企图,对于一个受过伤害的心灵来说,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们两人出去庆祝,喝尽一瓶香槟,意犹未尽。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渐渐松弛。
可儿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说:「汝qiáng,你越对我好,我越是内疚,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说:「我不需要人家报恩。」
「可是我làng费了你的时间。」
「胡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间。」
「可是,汝qiáng,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她说。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远?」
「汝qiáng,我爱你,我爱你如爱一个兄长,你明白吗?但不是男女之qíng,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我犹如被人当头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声,可儿也太坦白了,这种话明明伤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握紧我的手,「汝qiáng,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把话直说,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叹口气说:「我自愿的,只要能时时见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会嫁我。」她哭泣,「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咦,」我振奋,「你为我落泪,原来你也会为我落泪。」
可儿摇摇头,泪落得更急了。
我还是没有失礼,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门,门口打横放着一大束白色的长jīng玫瑰花,是我先看见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么,我只是说:「谁送的?」
可儿说:「汝qiáng,你倦了,我也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声音很温和。
我说:「可儿,我总是顺你的意思。」朝她摆摆手,走开。
「汝qiáng。」她追上来。
我轻轻吻她的额角,「再见。」
我摇摇晃晃的叫车回家。
第二天醒来,头很痛、心很灰,刮胡须的时候又割破了颈项,看上去jīng神委靡,不象个样子。
我跟自己说:「林汝qiáng,人家说明了不爱你,以后你要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领你的qíng。」我的心酸了。
这个王可儿,人家怎么伤她的心,她就照样的做怎么样来伤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个人,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不如下个决心,收回我的感qíng……不,我不是那些狂蜂làng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讲义气就得有所牺牲。
正在这个时候,可儿的电话来了。
她低声问:「喝醉了吧?我总是连累你。」
我立刻下了气。
「汝qiáng——」
「不用说了,」我叹口气,「愚兄决不怨你。」
「汝qiáng,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好吗?」
「现在?」
「也好,就现在。」
「可以。」我耸耸肩,突然有种自bào自弃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动的,你要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到了可儿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问她:「你怎么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觉,觉得不安。
可儿颤声,「汝qiáng,他……他回来了。」
我开头时莫名其妙,「谁?谁回来了?」
可儿蹬一蹬足。
我随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这只鬼回来了,我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抖了。
「他又来骗你?」我冷笑问。
「不,他已经离婚,纠缠了好几年,他终于离了婚。」
我尖声问:「天下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不放过你?」
「他说……他爱我。」可儿并不比我更镇静。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