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我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他把我拥在怀里,“不要说这种话。”
裘并不是qíng绪平稳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时候,他特别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个穷小子。
稍后他又问:“你见过那么多的珠宝中,有否印象特别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这么有兴趣,耸耸肩:“有,桂园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钻……”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艺术价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宝纯是装饰用,毫无大气磅礴的感xing,较特别的……也许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点点头。
话题到此为止,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问:“你知道我们有这只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话之中,怪异之处实在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信很温和平顺,为人却很激烈。
他说他喜欢蓝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裤子。
他说他与父母住,但现在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
又绝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来有只西班牙猎犬,此刻说送了人。
说到信中许多事,他都记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记得这么多琐碎的事,岂非异常的娘娘腔,还有功夫gān事业吗?
我很乐意找一个理由替他开脱。
在香港住了数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chuáng上,都睡得非常沉,几乎一睁眼便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并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习惯睡前看一、两个钟头的小说,现在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张陌生的chuáng上,忽然之间这么安乐,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么运动会如此不省人事,然后笑自己有福不会享。
我跟裘说:“明天就是一星期纪念了,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快快想出来陪我玩,否则就回纽约了。”
“你这家伙,一刻静不得,”他说,“还有什么没玩遍的?山顶那条小路都绕过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这样说吗?”我问,“怎么?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拥抱我,下巴枕在我头顶上,半晌不语。
我轻声问他:“裘约瑟,你为什么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轻问,“说来听听,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不晌。
“别瞒我了。”我说。
“你太聪明,芍药。”他低低地说。
“哟,裘,你落落寡欢的那种种神色,嗅都嗅得到,还要聪明人才看得出来吗?”我笑。
他只是抱着我,不出声也不解释。
过一会儿他问:“香港之行还高兴吗?”
我说:“已经问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赶我走了。”
他苦笑数声。
“裘,或许我是过疑了,”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得象我这样大跳大叫。十三点兮兮地做人,天掉下来当被子盖,你别见怪。”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头发,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给我一杯好茶,我们慢慢啜着龙井说话。
“去睡吧,”他说,“明天我们到离岛去看祖母。”
“哪里?是长洲吗?”我问。
“自长洲出发同,快艇约莫二十分钟就到,别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岛。”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你在,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往房内走。
“芍药——”
“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你好?飞机票是你寄来给我,邀我来玩,你天天请了假陪我逛,怎么反而问我为啥对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去睡?”
他松开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间,他没有跟进来。裘在这方面真是个君子,大庭广众之间他是不会忌讳的,与我很亲热,但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完全是个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过书桌的时候,我被地毯角绊了一下,手中的茶泼泻在地。
我不以为意,取过面纸擦gān地下。
经我们五年通信的jiāoqíng来说,裘待我实在是太客气了;他连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会介意,真是的。
我上chuáng睡。
裘这间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装饰,却有说不出的舒适,他喜欢白色镶黑边的东西,台灯、闹钟,甚至是家具都是这一类色系的,一长书桌非常宽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还没睡着,便听到他推开房门进来,我顽皮,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我没料到他有这一招,非常好笑,裘几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但忽而又觉得他实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动之余,提不起勇气睁开眼睛。
裘以为我熟睡,轻轻叫我两声,“芍药,芍药。”
我不应。
他长叹一声。
为什么叹气?我几乎忍不住想问,但他取起我那只茶杯,出去了,轻轻替我带上房间。
我在chuáng上转了个身。
今晚难以入睡,真难得。
我听见他在外头拨电话的声音。
香港的公寓实在太小,容不了两个人住,什么声音都听得到。
电话接通了,他与对方说起话来,我无意窃听,但对白却传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个好女孩子,没有丝毫的麻烦。”
是在说我吗?我耳朵不由得竖起来。
“……是,我省得,明天带她去离岛,是,明白。”
停了一停。
“……爱她?相信我,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她自幼受保护在荫庇下长大,没有丝毫机心,没见过那么纯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声音忽然急躁起来,“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时时刻刻提醒我?”
我静静地听,他跟谁在说话?亲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说。”他挂断电话。
外头沉默了。
我朦胧入睡醒来的时候,想到裘昨夜说的“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便穿着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厅,看到裘还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边,连毯子抱住他,他惊醒。
我问:“为什么爱上我不是困难的事?难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吗?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没头没脑接受审问,只好笑,“你起chuáng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额,长出来的胡须刺着我的皮肤。
“让我起来。”他恳求。
我不让他动。
“嗯,你当心后果,”裘恐吓我,“寡女孤男,实在太危险。”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妈来跟你说话。”
他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双眼都红了起来。
我非常意外,被吓一跳,赶快腾起身子。
“别哭,别哭,”我慌道,“让你起来。”
他并没哭,只是把脸转过一边。
“裘,有什么不对?”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不快乐?”
他不答。
我有点懊恼,因此说,“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连忙说:“我竟被一个女孩子非礼,一急之下就会变脸。”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礼你。”
“让我像刚才那样再抱你一下。”他伸出双臂。
此刻轮到我脸面红,“不gān,免得你又哭,讨厌。”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来。
我有点外国人脾气,别人不说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问,他脸上犹带着泪痕,我也只好假装看不见。
昨夜他的表qíng多么痛苦,频频叹气——为的是什么?
我得自己找出蛛丝马迹。
他断然不会自动告诉我。
裘在浴间淋浴,我提高声音说:“你不是挺会chuī口哨吗?chuī首歌来听听,chuī《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过一会儿问:“我应当会chuī口哨吗?”
你几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满,“喂,这种小事——”
浴间内悠扬地传出口琴声,正是《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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