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_亦舒【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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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没多久,德明问我:“人家都说玫瑰反过来在追求你,有没有这事?”他的脸色既紧张又好奇。

    “废话!”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吗?”

    “都这么说呢!”他间:“那么玫瑰每天上你家gān么?”

    “做功课。”我说。

    “啊。”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试了。”

    这就绪了众人的嘴,到几时玫瑰才可以有点自由呢?就不过为了她长得比别人略好点,就什么都不放过她,看样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问:“玫瑰与你,有可能吗?我看你们xing格也太不像了。”

    我说:“怎么会有可能呢,你们说笑也不该说到这种地步,我是真正的关心她,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以说几句话,你们就别造谣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成了什么了?”德明问。

    “你们都对她有企图的,好的时候狗吃屁似的跟着她,尝不到甜头,就恨不得杀了她宰了她,这算朋友?”我笑:“扪心自问去!”

    德明叹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骂在里头了。”

    我那个房间,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养xing的地方了。

    她静了下来,几个星期没有一个约会,就是看书写字的过日子。闲时她很起劲,拿了我的笔墨纸砚来开玩笑,在纸上写一下午的字,没个像样子,就是划她的符,总算名字是写出来,还扬着叫我看。

    功课她不做,她说:“反正就回去了,忙什么?”

    她是难得的,说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萨也说不服她。任凭多宝贵的东西,说放弃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时逞qiáng,不过是空口说说,后来又回来了,她不怜惜的。我看着她深觉她稚气纯真,再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不称她的心,她也就算了。

    别人做人总有个目的,或好好吃几年书,或嫁个好的人,她一点打算也没有,活到哪里是哪里,乱碰乱撮。如今年纪还小,有大人照顾着,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什么事,那个时候。她恐怕会吃亏。

    看了一半的聊斋,她又来拿红楼梦。

    我劝她,“你每天都耽误在这种书上了,这种书你什么时候看不得?你偏偏轧在这当儿看?快到图书馆去借了两年的考试卷子来,我与你把功课温习温习。”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书本说:“你看,这里说得清清楚楚的:‘也不过是三载五载,就各人gān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与你,大家见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不过几年,大家就各散东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并不觉得遗憾,也没有思念——将来你会想我嘛?”

    忽然来这么一个问题,倒也叫我难答。

    我想了一想,说;“各人自然要gān各人的事——不然怎么活下去,当然你走了之后,我们还是照样的吃喝,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会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想她有什么用呢?她就是没想到这一样。

    其它同学还是到处传玫瑰追求我,德明说我骗了他,什么都不与他说,就跟我疏远了。他是一个十分不通的人物,凭什么我要事事对他说?这年头,也有儿子做了什么,父母还不晓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为幸福的,我也懒得理他。

    玫瑰不会追求任何人的,我说过,我也没有说错。

    她不过在我这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使耽了下来。

    我是唯一不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我有时候也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也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给人看见了,又说:“玫瑰的骄傲再也没有了,倒看不出伟有这一手,等了这么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头来了,吃点苦也值得。”其实老天,玫瑰把头靠在我肩膊上,不过是把我当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说不出。她像个小孩子,一边看电影,一边就吃花生巧克力,心里一点邪念也没有,谁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又怪得了谁。

    况且她心里一直不舒服,脸上笑得多开心,胸口里还是怀着她的过去——不多,也够她想的。到底恋爱过了,又吵开了,也死了这条心,她是糊里糊涂的爱上了一个人,又不得所终,人家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又结了婚,她这一股怨气,大得很,一年半载还消不掉。

    有时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难过,只是一直认为将来学好了功课,回去一边可以诉苦,一边可以炫耀,如今诉苦与炫耀的对象都没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终,很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难过,除了听之外,也没有办法。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听众,好的听众。然而观众也做不长了,我没想到这一点,还很得意。

    有一天放学,她说吃了晚饭来,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来敲门,万分火急的。妈妈替她开了门,笑着请她坐下,就来叫我。

    我湿着头发,披了睡袍,只见她坐在客厅里,低着头,手上拿着一张纸,脸上的气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么了?”我一见她就知道有事qíng不对了。

    她把那张纸递过来,是一封电报,虽然说是电报,但是却像信一样长。我接过了,“什么重要事?”我问。

    “没有什么重要。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来,我不在家,又没有写信,故此就打了电报来。”

    我看电报,上面先是责备她不乖,后来说她父亲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回去”两字,像头上着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里。

    她低声说:“我也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没想到父亲就来叫我了,我乐得回去,也不用考试。”

    我着着她,原来她就这样无qíng无义?在这里热闹了大半年,说走就走,一点留恋也没有,岂不叫人伤心?我很是闷气,话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先笑了,“现在回去恐怕也过不舒服,两头不着,叫做什么?忘了,中文始终还学不好,一点法子也没有。等到真要走了,又舍不得这里,平时倒一直嚷要走,人就是这样子。”

    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她也舍不得,只是那骄傲倔qiáng的脾气老不改,应该哭,她反而笑。

    她说:“将来我是要后悔的,这样làng费了大半年在这里,又没有尽力,尽了力倒也算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将来又几时见你们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湿头发,“将来要见面,也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而已。”我缓缓的说。

    “你肯来看我?”

    “肯,你也可以来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时候来,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灯芯绒裤子,裤管很宽,一件蓝白条子的毛衣,腰身真真只有那么一点点,毛衣比较短,又显著腰间一两寸的皮肤,雪白的。玫瑰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笑里带点苦涩,是以前没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亲身体不好,又来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见不到这里的夏天了,这里的夏天其实也不错呢,那凤凰木开花的时候,火艳艳的红,我想你家是没有的,这是南中国的树。”我说。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说过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声,“伟!”

    “什么事?”我抬头。

    “没有什么,叫叫你的名字,将来叫你,你未必听得到。”

    我qiáng笑说:“算了,才看了几章红搂梦,语气就学了那里头的人物,千万要改过。”

    她耸耸肩,把头发拨到另一边去。

    “飞机票订了没有?”

    “明天才订,约两三个星期,收拾好了才走,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书本笔记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着。就算要,也只好将来寄,要紧的带一点。这里叫我买手表回去送人,便宜,谁不打算买,谁有没有手表与我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事还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个同学都觉得她迟早是要走的,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信谁都愕然。当然也有称愿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后,还剩下什么好的说话题材?都寂寞下来了。我呆呆的看着她,以后再通讯寄照片,到底两样了。

    “还有两个星期,我是不上课的了!”她说。

    我冲口而出,“我也不上课了!”我说:“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转睛的看牢我,“我是头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说陪我,我会真的接受,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开什么玩笑?离考试还有一个半月,请十来天假,我功课平时又不差,不一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实两个礼拜的功课是非同小可的,补得上补不上也还不知道呢,也要看过才说,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价值是没有标准的,怎么量呢?我心里觉得这么做快乐,也就抵得过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玫瑰笑,“那么我就不客气,我们到处走十天。”

    事qíng就这么决定了。母亲不说什么,对于玫瑰要回家了,有点稀奇。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刚在高兴儿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场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qíng。

    我向学校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玫瑰来了这么久,也根本没有开心轻松过,既然她要走了,务须使她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我觉得这一次假请得很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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