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震:“几时?”
“三月。”
“为什么选这个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热。我竟见不到夏天,也罢,回家去,天天都热。只是回了家,也太迟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响,有时候玫瑰是这么的悲观,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回去了,她说她要回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问。
明白她?我并不明白她,恐怕谁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问:“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应该生气。”我说。
“你器量很大,伟,我喜欢你这一点,但是你一点也不生气,妒忌,我就不舒服,那天失了你的约,原是故意的,没想到,你误会我有了意外,家里的人说:你在门口,等了我很久!对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问:“你要我妒忌做什么?不见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这种男朋友,你要的是一个影子,那有什么好处?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吗?依我说,你在这里好好地念书,好好地找上一个男朋友,忘记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记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远。
我啼笑皆非的看着她。忘记了?这样叫忘记了?才怪。现在她正思念深呢,还说忘记了。
我坦白的说:“找我没用,找谁都没用。你要的不是我们。至于我,我不过比别人更钝。你与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脸忽然之间红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脸红。我无意说她老皮老ròu,不过她不容易尴尬,那倒是真的。我又造次了,其实这样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为什么我一定要说穿了为止?又有什么味道?
由此可知我还是没有炉火纯青。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说。
“喜欢有什么用?一只狗一只猫,一件衣服,一块蛋糕,你都喜欢呢。”
“你要这样说,我有什么办法?”她忽然又倔qiáng起来。
“玫瑰,不要开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你何必哄我?”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这么多,决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我不说了。
她不出声,脸色更白了。这半年来,我看着她瘦下来。
从第一次舞会出现,到现在,人是换了一个人了,但是眼睛没换,眼神里宝光流动,有种隐隐的邪气。
终于有一天,她会知道,我对她是真诚的。
那个时候,她几岁了?四十岁?五十岁?也许我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碰到了,她会过来说一声,“伟,我知道了。”也许不会,但在她眼睛里可以看得见。
“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好吗?”她问。
“那天坐了那么久,还不够?”我也问。
“你是不想我去?”
“没有,欢迎之至。”
看,谁都不能拒绝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课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jīng神?但想到同样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声了。
到了家,妈妈先误解地微笑,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实不客气的往昨日那张椅子一坐,她那种孩子气的表qíng,仿佛把那张椅子当作她的东西一样,然后拿出我的小说,书报,一本本的翻开。我发觉她一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像头猫一样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xing拿出功课做了起来,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杂志,抬起头来,问我:“纟字旁一个官字,什么意思?”
“绾,缚在一起。”我问:“你在看什么?懂嘛?”
“有点懂,这本杂志好,我把这段东西读给你听,看错在哪里,好不好?”她仰起头来。
“好,你读。”我放下了笔。
她这么认真。也许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课,而是一个上好的补习老师。她是好学的。
“不要笑我。”她说。
“谁笑你?”我说:“读吧。”
她翻开了杂志,“秋来的景儿月挂帘,月挂帘,暗想芳容真可怜,当初指望与你红丝绾,谁知如今各一天,谁知如今各一天!”
她声音很轻,每个字都念得很准。不容易了,半年前,她还是“你好吗?”“吃了饭没有?”的阶段,现在能明白这种曲子,真算是难得了。
我看着玫瑰,心里对她的怜爱渐渐又上来了,才几天前受的气,不知扔到哪一个角落去了。
可怜她的心不用在正经事上,不然升级还成问题?
她说:“我们家从来不买这种好杂志,不然也学到点东西。”她索xing坐在地上,把我所有的东西拖出来看。
我笑了。她的骄傲(5)
她又不肯放过我,“笑什么?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哟!写什么?‘如何解决英国经济缺点’?这么大的题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个懒腰,“可不是?从此可见教授的糊涂,老实说,这间学校,我觉得顶幼稚,不过是混张文凭而已。”
“啊,你有这种想法?”玫瑰问,“我不知道,我觉得学校蛮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时间làng费掉了。”
“你这么想就好,不满现实,做人不会开心,像我就觉得课程越来越无聊,巴不得到外国去跑一跑,看看那里的学校怎么样。”
“也不过是一样罢了,”她笑,“不过远,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并不见得,”我说:“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还是好的,“我一点开玩笑的成份也没有。”
“我有什么好?”她低下了头,“这么讲,我很难过。”
“好有很多种,你是好的。”我说:“将来你会明白。”
“好?”她笑了。
这是我真正与她在一起,单独的在一起。
妈妈拿了点心,茶进来,招呼我们,玫瑰只微笑,也没多吃,她永远有她自己的一套,像个野人一样,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妈妈的面孔,妈妈似乎对她印象不错。
这个当儿,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样,难怪妈妈误会。
她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做,只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陪她闲聊,但是时间没有làng费。
她走了以后,妈妈问:“她叫什么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妈妈说:“长也长得好。”她又补了一句。
“妈妈,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
“自然先是同学啦,有谁说她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还是不相信。
母亲们永远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第二天上学,玫瑰穿了一件墨绿织锦缎的棉袄,闪着金丝岁寒三友的图案,这棉袄倒也罢了,那颜色衬着她的皮肤,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到这个时候,连女同学都说:“玫瑰穿中式衣服倒过得去,西装在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女孩子肯说另外一个女孩子“过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学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课。”她说。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你家气氛好,好象有神帮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别快。”
“笑话了。”我笑说。
“我可以来吗?”她问。
“当然,来好了。你不回家换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从那次之后,我很少放学不回家,叫他们担心,也真是罪过,你不知道,我现在听话得很呢。”她有点洋洋自得。
我说:“很应该这样。”
她跟在我身后,不响。我倒有点奇怪,平时她早就嫌我噜苏了,今天却没有,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不知道,自从那天警察来过之后,左右邻居都知道了,那个阿飞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后竟没有再出现过,多亏了你。”
“这倒是好,那个阿飞,我最担心。”
“到后来,我倒不怕他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也不好。”我说。
她横过来一眼,“我有什么叫你满意的没有?”这句话说得大有下文,我没有接下去。
从此玫瑰天天来“做功课”,也的确是做一点功课,然而连家信都在我那里写,每天两个钟头才走,多余的时间就看闲书,她倒是有兴趣,什么都看。
她拿起了聊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给我看,怎么晓得我看不懂?”
我无可奈何的说:“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说,现在你哪来的空?”
“反正我闲着,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说说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响,带了那本书回家。从此我也忘了,我当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会看。谁知道她就是凭书后的一点注解,好好的看了起来,过了一个星期,她居然解释了一篇给我听,解释得很不错,我惊异她的聪明,既然来了这么一趟,我也就尽量都教给她,她对课程没兴趣,就教她别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读篇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