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_亦舒【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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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多人看了这场好戏,不到半天,学校就传得沸沸腾腾了,也许玫瑰还把我当傻蛋讲,一直笑,就像讲一篇电影一样。

    我是头一个不要面子的人,我不介意失面子。面皮是什么呢,不过是表面。人家怎么样,理得了这么多?然而我对玫瑰却是彻头彻尾的失望,痛心。

    她当初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蛮好,颇努力将来,一直叫我补功课,然后她那个男朋友结婚了,她就从此换了一个人,现在到学校,也不过是应个景,我还以为她有得救,现在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早知道当初由她回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那个时候,大家又拚死命的留她。

    我回到家里,就觉得头痛,身体碰到了chuáng,便不想起来,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扳,如今怎么办好呢?明天还是要去上课见人的。见就见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翻了一个身,因为昨夜根本没有睡过,所以居然睡着了。

    睡了三个钟头,母亲把我叫醒。“医生来了。”她说。

    “怎么就叫了医生?”我问。

    “我摸你的额角,滚烫的,又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是受寒了,叫医生来打一针退了热,有什么不好?”

    我点点头。

    “怎么会淋了一夜的雨?”妈妈问我。

    “看足球去了。”

    “是不是?”妈妈抱怨说:“明年离了家,也是这么来着,谁吃得消你,疯疯颠颠,没点正经。”

    医生打了一针,放下药走了。

    妈妈这才想起,“啊,有一个同学来看你。”

    “是德明吗?”我问。

    “不是德明,德明我认得,是个女孩子,也来过几次。”

    “女孩子?”我抬起了头。

    “是呀,长得很好那一个,站在门口,问我你怎么没上学。我说你不舒服,正睡觉呢,她说待会再来,就走了。”

    “啊!”我淡淡的说:“是个同学,她如果再来,就说我病得不能见人了。”

    “你这算什么?病得不能见人?无端端咒自己的人倒少有。”妈妈说:“有人来看你,你就说几句话。”

    “妈妈,”我说:“我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她赌气出了我的房间。

    我心想,玫瑰,她看我来了,我倒没想到她还有一点点同qíng心。然而她来看我做什么?是像可怜一条狗那样嘛?她也可怜我?我赌气的想:我不要见她,我才不要。

    跟着赌气之后,我心平了,我还是决定不要见她。这样子没有结果的事,还是不见的好。她这次来,不过是带着歉意,歉意过后,她不过如此,我何必欠她这个人qíng?

    不要见她。

    到了下午,她还是来了,是德明陪她来的。说她聪明,也真聪明,她一个人来,我可以推掉她,但是德明可以自由的进出我的房间,我推也推不了。

    德明说:“你怎么就生病了?玫瑰来看你呢。”

    “我衣冠不整,不能见女孩子。”

    “伟,这半年内,你益发酸了,看你那样子!”

    “你看我这样子,还能见人嘛?”我问。

    “奇怪,忽然之间大发厌世之言,不见人?难道明天你就不上学了?我不相信。”

    “你与玫瑰回去吧。”我说。

    “我来了就得见到你。”玫瑰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她。她长发扎在脑后,穿一件咖啡色白点子的毛衣,米色长裤子。外

    面还是在下雨,长裤下截默默斑斑的水渍,她永远是这么不经意,这种脾气,多久才改呢?却又这么扣着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玫瑰的脸色苍白,没有化妆,怪可怜的倚在门框上。

    德明不知就里,连忙拖过了一张椅子,他说:“玫瑰,来坐,你还没来过这间臭房吧?别客气。”

    我看着德明,他们俩个又几时和好了?玫瑰与“那个开跑车的混小子”出去之后,德明不是跟她没来往了吗?怎么又陪她来看我呢?玫瑰的法宝是多的。男孩子在她手上像牵线人儿以的,晕头转向,也不能怪他们。

    她要德明做什么事,只要回头笑一笑,说声对不起,也就可以了,还费什么功夫?

    德明说:“坐呀,咦,怎么不说话,吵了架吗?”

    玫瑰说:“才没有,伟不跟任何人吵架。”

    我说:“病得累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德明看着我,“至少该说‘不敢当’,好了,我还有课要赶回去,玫瑰,明天见。”他说:“你多留一会儿,伟这里的点心最好吃,你不会反悔的。”

    这小子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chuáng上,假装闭目养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也不动,我隔了十分钟左右,实在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看她,她低着头,在看自己的双手,我只见到她一头黑发在肩上,浓眉,长睫毛,整张脸是静止的。玫瑰很少有静的时候。不过真的静下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我看得呆呆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会闪一闪。

    我真希望她永远有这么静。

    我说:“你怎么不去上课?最大的损失是缺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转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说:“昨天给你家惹了不少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去销了案子了,不过警察说既然这一区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就加紧巡逻才是,这一来,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听不出我语气里的讽刺,但是她还是不响。

    我说:“医生来打了针,这些针药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会儿,谢谢你,你请回吧。”

    玫瑰还是不出声。

    我只好闭上了眼睛。

    我怎么睡得着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尽量闭着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烦。

    隔了约莫一小时,她才走了。

    临走时,她把脸趋近我的脸,看了我一会儿,我还是装睡,但是觉得她的呵气。然后我听见她向母亲告辞,开大门关大门的声音。

    多么长的一小时。

    她就那么坐在我身旁,一声不响,多么长的一小时。我想,不过她还是走了。总是要走的,不如不来的好,她来做什么呢?一句话也没有说,坐在椅子上那么久,恐怕她一生中还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冷淡。然而叫她试一试也好,她把每个人都当作脚下尘土,活该也轮到她有这么一天。

    但是我对她还是心肠软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热度当天夜里就退了,吃点粥,jīng神恢复了一半。第二天还是去上了学。

    德明问我:“玫瑰跟你说了什么?”

    我答:“一句话也没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动来找我,求我带她来见你,从来没见过玫瑰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本来我也想趁机吊起来卖,奈何总是狠不起心,她就是这样,不见得是好女孩子,但也不坏,看见她,我们都没办法,被她牵着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不是我说,玫瑰这女孩子,有时候……太过份,不懂得适可而止,这是外国人脾气。”

    我不响。

    看来德明也够了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没办法。

    我决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我实在为她丧尽了自尊心,经过前天那种事,也只有我才有脸到处走——怎么见得她一定会赴我的约会?怎么见得她不会失我的约?我真是天真得可笑。报警,到现在想起那个警察的表qíng,脸上还似磨过姜似的辣。也只有我一个人有那种胆子。

    好了,一辈子明哲保身,没想到现在弄得身败名裂。如果再与玫瑰缠下去,我还不知道会做怎么样的事呢。

    不过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现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学一样,只希望玫瑰回家去,眼不见为净。

    果然没多久,这事就传开了,并不见得是玫瑰说的,是当天图书馆里的女同学,见我气急败坏,天黑了还去学校找玫瑰,一时好奇,查根问底,终于发掘了不少真相,于是当作笑话讲。

    我并不理这么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学校还那么多事非,就因为玫瑰长得好一点,这些人脸色就发绿,妒忌得什么话都编,结论是:“伟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来还以为他高人一等,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说成了狐狸jīng。

    我更后悔了,后悔那天冲动,把事qíng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xing回家不就是了,怎么这么多事?现在连她牵涉在内,想深一点,她该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约,本来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么重。

    放学了,玫瑰跟在我身后,慢慢的走,不解释什么,不发一声,我叹口气,转身停步,“你跟着我斡什么?”她也停了脚步,又是不出声。

    “玫瑰,回去吧。”我说。

    她看着我,“回到哪里去?”总算开口了。

    “家去。”

    “什么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难道把你赶回去不成,自然是这里的家。”我说:“回去吧,做功课。”

    她摇摇头,“别提功课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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