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去以后,方倍听见母亲长长叹息的声音。
父亲高声说:”把那代理人抓出来向柏尔曼说个明白。”
孙女士反问丈夫,”怎么说,一个犹太人对另外一个犹太人说:’柏先生,十七世纪法国水晶灯固然是仿造的,可是,府上所有古董,都是三年旧的真货’?”
如果孙氏夫妇的声音不是那样苦恼,方倍真想笑出来,这是为上得山多终遇虎现身说法。
孙公允颓然说:”没想到柏尔曼会即时反脸。”
“他说犹太人最恨被骗!即时发律师信叫我们停工,并且要刊登大小启示揭发我们。”
“这不是大pào轰蚂蚁吗?”
“你,都是你的错。”
孙公允忽然累了,”我愿一人承担,当时你在阿里桑那,毫不知qíng,你速速与我离婚拆夥。”
没想到王正申这样回答:”这也是办法,我立刻叫司徒律师来一趟。”
方倍大吃一惊,忍无可忍,走到隔壁房间,推门进去。”爸,妈。”
方倍张大嘴巴,不相信眼前就是她的父母。
平日王氏伉俪永远修饰整齐美观,连方倍都没见过如此邋遢的爸妈,只见父亲一脸胡须渣,白发丛生,头顶小心遮掩的部位秃开来,眼肚深大,憔悴不堪。
母亲脸如huáng胆,只看到两道深棕色纹出来的眼眉,她五官几乎挂到下巴位置。
方倍吓得怔怔落泪,”怎么了,”她颤声问:”我家怎么了?”
只听得母亲长叹一声:”完了,接着全是吃官司的日子。”
方倍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但是她并没有信心,因此噤声,咽下泪水。
父亲百忙中安慰女儿:”不管你事,小倍,你回房休息。”
方倍提高声音,”不要离婚,不要——”
她再也说不下去,已经成年,还如此害怕父母分手。第六章
方倍静静回到卧室。
接着,父母也再没有制造噪音。
第二天六点,管家唤方倍:”叫你呢。”
父母都坐在会客室,司徒律师一早已经来到,他们商议妥当大事,正在签名。
母亲抬起头,”小倍,你小心听着,你的生活学业均不受影响,不用担心,这里没你的事。”
没你的事。”
母亲脸上又罩上严密完美的化妆,与昨夜判若二人,她紧小外套钮扣,腰围缩小三吋。
父亲头顶添了黑色发腊,又显得年轻。
他们脸上全无欢容。
司徒轻轻说:”二人公司解散,孙女士承担所有责任,我会与柏尔曼jiāo涉。”
孙公允说:”他定要咬死我们。”
律师答:”他也是生意人,总有转圜余地。”
方倍发呆。
王正申说:”先把大宅卖掉吧,存入小倍教育基金。”
司徒说:”我即记得办妥。”
大家静默下来。
司徒律师这时轻轻说:”公允,其实这种事……迟早拆穿……客户越来越jīng明……”
孙女士脸色煞白。
司徒叹口气,”我先走一步。”
方倍颤声问:”尽快赔偿,不行吗?”
孙公允解脱钮扣,剥下外套,她的胸腹赘ròu扑出来顿时下垂。
她在会客室踱步。
方倍忽然意味到还有其他问题。
她浑身寒毛竖起。
她瞪着父母。
不止是一盏假水晶灯吧,可能其余一切也都被揭穿了。
果然,孙公允沙哑着喉咙说:”小倍,我有话要说。”
王正申吆喝她:”你还想说什么?”
孙公允也再次提高声音:”你别管我。”
王正申阻止,”这孩子在我们家不过三餐一宿,你别烦她好不好?”
方倍越听越奇,她忽然想起,爸妈的姓名都正气凛然,正、申、公、允、但是生意手法却没遵从名字方向。
“小倍,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孙公允低声说:”我们两人都不是建筑师。”
王正申骂:”孙公允,我把你这张嘴切下来!”
“我与他只读过设计科,建筑专业,全是假的。”
方倍睁开双眼,这是噩梦,她快要醒来,这不是真的。
“开始创业的时候,有人误会我俩是建筑师,叫一一声则师,这称呼太过悦耳,我竟没有否认,一直沿称了二十年。”
王正申如泄气皮球般坐下。
方倍似金鱼般嘴开了又合,只是发不出声音。
孙公允说:”王正申,人家叫你建筑师你可是没有否认。”
这时方倍哭起来。
“对不起,小倍,墙上辉煌的灯画全是假的,五千美元一张,连豪华相架,柏尔曼已查出此事,一定要叫我们身败名裂。”
把事实说出,孙女士像是松一口气,她剥下名贵钻饰,随意放在桌子上,她说:”我累了,我想好好休息,别叫我。”
她走到酒柜前,挑一瓶拔兰地,打开瓶塞,对着瓶口便喝。
方倍焦急:”妈妈。”
孙女士抬起头来,眼光空dòng,目无焦点,胸口像是已经掏空。
她回到卧室,关上门,不再出来。
方倍转身,看到父亲披上外套离去,一个家用了廿年建立,一夜之间就忽剌剌倾倒。
方倍站在屋子中央,徬徨地转圈。
管家缓缓走近,”小倍,一位冯先生电话找你。”
方倍摇头,”我不听电话。”
“与朋友出去散散心。”
“我不想上街。”
“小倍,你在家也帮不到他们。”
方倍抬起头,管家抹去她泪痕说:”你已长大,考验你的时刻来临,坚qiáng一点,拿出勇气。”
方倍握住管家的手,”是。”
她回应冯乙电话,他有点担心,”方舟,你不舒服?”
方倍喃喃说:”大雨下了四十个日夜,挪亚与家人以及动物登上方舟……”
“管家说你们家里发生了一点事。”
“她真多事,”
“我可以分忧吗?”
方倍挑轻的说:”父母决定离婚。”
“啊,我马上来。”
冯乙没到,地产仲介带着客人已经上门,方倍这才想想,父母已决定把房子出售。
只见两个中年太太穿着香奈儿套装,拎着配对手袋,全身装备足够为宣明会助养第三世界十个贫童十年。
她们肆无忌惮地批评着房屋间隔及装修。
——”太高调了,不懂欣赏。”
“所以说装修不能卖钱。”
“主卧室今日不能进去?”
经纪笑说:”纪太太,周太太,出售牌子一挂出来,就失之jiāo臂了,如今地产朝天火热,真有意思,照开价加三万必定成jiāo。”
“我大把房产,我不急。”
那周太太说:”那你是看不上眼了,哈哈,我要吧,同业主说,意思意思,加一万,我喜欢这个海景。”
经纪说:”我去同律师说。”
“主人就在房里,你同她说呀。”
经纪回说:”一切jiāo由律师处理。”
方倍发愣,她一生只住过一间屋子,就是这间高原路八三八号,卖了大屋,搬往何处?
这些年她见坤容一年搬好几次,欠了租,遭房东赶出,便急急带着行李走,似丧家之犬,东家踢,西家蹂,因为穷,人家把她们当皮球耍玩,坤太太却还要把陌生男人带回家。
方倍一向以这间大屋为荣,家是她的定海神针,如今这个家快要不存在了。
她的耳畔嗡嗡响。
忽然有人问她:”你是王小姐?你父母均是建筑师,你也读过建筑?”
方倍抬起头,不发一言,看到周太太浓装面孔。
“我儿子也想考建筑系,平均分要多少才能入学?”
方倍,勇气呢,你的力气呢。
忽然方倍笑笑,温和地同富泰相的周太太说:”那看你考哪间大学了,哈佛大学亦有建筑系,倘若科学数学美术都有一百分,又有三名老师推荐,令郎又曾往第三世界救灾,那么,欢迎入学。”
那周太太知道遭人挪揄,呵一声,不悦退下。
方倍心中苦恼到极点,她想跑到丛林,大力搥胸大声呼喊。
幸亏这时冯乙来按铃,方倍拉起他的手,”带我走,走得越远远好。”
“你想去何处,海滨亦或市中心?”
方倍回答:”从这里开车,一直往北部驶去,我们经过育空到阿拉斯加到阿留申群岛,去到西伯利亚。”
冯乙知道方倍受了刺激,微笑回答:”让我先租一辆悍马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