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明珠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和医院之间进进出出有好几年了。她的病,说得好听一点,是jīng神崩溃,神经衰弱,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神经病,这年头骂人家“神经病,神经病!“的人还真不少,当不得真,是开玩笑而已。但明珠的确有点问题,可是初初见到她,我还不相信,她的脸色很坏,也不过是苍白中带点huáng,相信每一个女子抹掉了化妆品之后,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在家里跑来跑去的,一点也没有不正常的征象。
有钱人实在没事做,找个医生,制造几种病出来,也是有的,但是我还不致于要赚这种钱,那样的病,给妹妹看最好,她在美国念心理病系,苦是苦了好些年,回了家,香港人的心理个个壮如牛,不用看,她坐冷板凳坐得唉声叹气,这下子可以学以致用。
事qíng是这样的,屈先生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就叫明珠,他们认为明珠有病,医生们认为明珠没有病,所以一个推一个,最后推到我的头上来,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老huáng是我的同学。我说我读的是骨科,跟神经一点没关系,huáng说脊椎也是骨科,与神经大有关系。我就问:“喂,这女的到底有什么病?”
“什么病?”huáng说:“什么病也没有。她与母亲来到我的诊所,我心里准备看到一个疯子,或是白痴,可是来人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当时我诊所里挂着一张梵高的向日葵,复制品。当然,她与我说了半日梵高,再正常也没有了,简直比我还正常!有神经病的是她母亲,于是我开了几只维他命,把她们送了走。过了没多久,又来找我,我不耐烦,就把她荐给你,说你是应付这种病的能手。
我笑,“有钱花不光了?谁不知道你老huáng诊所,挂个号就一百块,你就每天让她吃维他命好了。”
“我有要紧的事做,你最近闲着,你瞧瞧她,也许有点神经衰弱,研究一下也好。”huáng说。
“我的生意是很差,也罢,我去看看吧。”我说。
我与妹妹说起了这么一个病人。
妹妹说:“这样的病qíng,给我看3个月就好了,不过是jīng神抑郁症而已。你呀,活该你,你看老huáng是你同学,人家都飞huáng腾达了,你却还在研究深水生物,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去苦读7年呢?”
我微笑:“人各有志。”
“这志是清高了,听者莫不啧啧称奇,可是你老子也就快给你气死了。”妹妹说。
我淡然说:“他有什么好气的?他自己是医生,完了不够,非得自己的两子一女也变成医生不可,有大哥与你两个人争气就够了,好歹也轮不到我。”
可是我还是去看了那个病人。
屈太太给我开门的,问明了我姓名,几乎张着手欢迎我进屋子里去的。屋子很华丽舒服大方,我坐下,用人奉上茶点,屈太太穿着旗袍,看上去不过4,50岁,很文雅,一点也不bào发俗气,她看着我很久,然后眼圈一红,眼泪就滚下来。她字备手绢,顿时擦gān了眼泪,俗话说,人不伤心不流泪,我马上知道她女儿的病不是维他命丸可以治好的。
“梁先生,”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看她,她是真有病啊,是真有病啊。”
我很同qíng,于是问道:“小姐人在哪里?”
屈太太一怔,问女用人:“小姐在哪里?”
“女用人说:“在后园子网球场里练球呢,我们紧紧看着小姐,小姐不会离开屋子的。”
屈太太听了,居然很放心的叹一口气。
我就坐在那里发傻。一个女孩子,懂得在练网球,有什么病?真是开玩笑。
屈太太马上说:“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梁医生,我这女儿的病,你要瞧着她十天八天,才会知道,你是否答应我,早上9点钟来,晚上9点钟走?梁医生,你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看看明珠,她是真的有病。我拨一间休息室给你——”
我说:“屈太太,我是医生,我不是奶妈,也不是保镖,我看没有这种必要——”
屈太太哭了。
“我有个妹妹,她是心理科专家,我或者可以向她提一提,她对这种病qíng很有兴趣——”
“不不,梁医生,”屈太太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每一个医生都认为明珠没有病,你千万要相信我,我求求你,你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的手被一个中年美妇人拉着,很是尴尬,huáng真有点对,看样子要看医生的是屈太太,不是屈小姐了。我很礼貌的起身告辞,我决定不看这个病。
屈太太知道我没办法勉qiáng,只好送客。
我安慰她:“小姐既然会打网球,不致太严重。”
她不响,一路抹泪。
她送我到大门,我用车匙开了车门,忽然之间一个女孩打斜奔了出来:“家明!家明!”她叫着,站住在我身边,我错愕的转头看她。
她也看着我,她的脸色不好。在阳光下,皮肤却细腻得半透明的,头发扎在脑后,穿着牛仔T恤,手拿球拍。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我于是欠欠身,说:“屈小姐”。
她看着我的车,再看我的脸,自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家明,你回来了。”她说。
我转身看屈太太。屈太太说:“明珠,你看错人了。这位——不是家明,这位是梁医生。”她歉意的看着我。
明珠声调中那种迷惘消失了,她很冷静的说:“哦,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转身走了。
我马上关上车门,我对屈太太说:“屈太太,我们进屋子去,你把屈小姐的病从头告诉我。”
屈太太只要有医生肯承认明珠有病,她开心得什么似的,我们重新在客厅坐了下来,我又开始喝一杯新茶。
我问:“谁是家明?他也开这一种车?他长得与我象?”不可能面对面地认错人。
屈太太说:“家明?我不知道这个人,她从来没认错过人,这是第一次。”
我更诧异了,“不知道有这个人?家明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屈太太说:“我女儿没有男朋友!”说得斩钉截铁。
我看着屈太太,她知道她女儿多少,做母亲的,能知女儿多少事?有个把男朋友有什么希奇?
屈太太的声调又轻了下来,“梁医生,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话多难听,明珠决不是花痴。”原来如此。
“我明白。”我说。可是家明是谁?
“梁先生,你是答应下来了?”屈太太怕我反悔,又试探地问我一句。“梁医生?”
“是的。”我说。
“太好了。太好了。”她第一次展开了笑容。
“请你说一说她是几时开始——糊涂的。”
屈太太说:“就在她回家没多久——”
“她在英国念化学工程。”屈太太说。
“啊?”
“他是皇家学院化工的科学学士。”屈太太说道。
“啊?”
“她毕了业,回来了,也不想找事做,开始收集贝壳,哎,你去看看她那满屋子的贝壳!反正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做什么都随她去罢了,弄得用人都不敢进她房间,她一向是怪脾气的,大家都不以为意。三年前一个冬天,她突然不见了,失踪了一夜,急疯了我们,什么朋友家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终于报了警,她自己却在第二天傍晚回来了,推着她的脚踏车。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骂她不成?只好让她洗了澡睡觉。那一日又下雨,她浑身淋得湿透,又脏,我们怕她着凉,叫了医生,灌了一点白兰地,谁晓得从那天开始,她就真——糊涂了。”
“怎么糊涂?”
“不吃饭,叫她吃就吃一点,不叫她一天也不出房门,偷看她做什么,有时候她说赶功课,有时候说我要温习,一下子对着贝壳,一下子又写很多信,我都有看了,有些信还是写给我们的,你说怪不怪?我们不敢放她出去,她要上街,又不敢拦阻,只好叫司机跟着她,她不过是看看电影,逛一下街,就默默的回来了,很少说话,说起来也很明白,既不是文痴,又不是武痴,象练网球,一练好几个钟头。
“不劝她是不停手的,去看医生,医生没有一个信她有病,非要跟她一起生活,才明白的。”屈太太又哭了。
我走到长窗前,看出去,看见明珠一个人对着墙,专心的,一下一下的练着球,她身手很敏捷,球发出去狠而且准,我在窗前看她。
她抬起了头,也看见了我。她微微喘气,拉掉了遮阳帽,忽然笑了,她笑起来十分的漂亮,她向我招手,“家明!下来啊,家明!”
我转身看屈太太,屈太太说:“你看是不是?你看是不是?那些庸医还说她没病,我就把她jiāo在你手里了,梁医生。”
我看着她,打开了长窗,走了出去。
她说:“家明你看我这球怎么样?明天去比赛,准没错,咱们跟他们对打,你也来练练。”
我说:“我们下午练,你现在累了。”
她放下球拍,“真累了,家明,你是几时回来的?”
她并没有直接的看我,单单自顾自的说着话,仿佛跟我是四五十年的老朋友。我现在可相信了,这女孩子真有病,真是神经兮兮的,认错人,也不能这样错到底。
我们一起走进了客厅,她跟我说:“家明,你一向说我家的布置一定恶俗的,现在看到了,不致于如此吧?”
她笑着坐下来,脸上虽然憔悴,却有一种稚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