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太太说:“你很久没有说这么些话了。”
明珠看她母亲一眼,那眼光是淡漠的,不关心的。
“家明,我们明天的比赛——”她跟我说。
“我们明天有比赛吗?”我问她。
“是啊。”她说:“老天,你还不去练——”
“我不是家明。”我说:“我姓梁,我是个医生。”
她站起来,看着我,她指着我胸前,“这表——”
“这挂表?”我掏出来给她看,“我们一家子都是医生,都不喜欢手腕上有东西,故此都用挂表。”
她很怀疑,看着我的表,想了很久,她说:“我累了。”她又转身走。
一个小时内连把我认错两次。这可不太偶然。
我答应屈太太看这病,不过是为了好奇。
妹妹说:“健忘症。”
“她知道我不是家明,可是却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这样去看病,真便宜了我,不过我的好奇心已经引起来了,罢,不收费也是了。”
“她美丽吗?”妹妹问。
“谁?”
“明珠。”
“不是十分美,很特别,相信正常的时候,是很漂亮的。”
“多大年纪?”妹妹又问。
“不小了,大学毕业——25,6岁。”我说:“但有几个角度看上去很小,才20岁左右。”
妹妹说:“这是暗示我也老了。”
我不响,家明,那辆车,那只表。他是她的男朋友,毫无疑问,屈太太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想告诉人。
妹妹说:“你做你的福尔摩斯去吧,我不高兴当华生。”
第二天我到去屈家的时候,她几乎是奔着出来跟我吵的,她嚷:“你还来见我!那一球都是你害的!"她蹬脚.
屈太太呆住了。
我很平静,我问:“咱们输了么?"
“当然是输了。”她赌气的说。
“老天,这可该怎么罚我?"我问。
“你和索菲亚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说:“你跟她挤眉弄眼,有心输了,好让她决赛去出风头。”
“是么?"我笑问:“我是那种人么?"
她不响,走开了。
屈太太惊道:“这怎么办?一见到你,她迷糊得更厉害了,她以前从来不会疯疯癫癫的。”
我说:“她认错人了。”
“可是,谁是家明呢?"屈太太瞠目结舌的问我.
她问我,我问谁?我认识明珠,才两天而已。
屈太太说:“我有点事,明天要与屈先生一道去东南亚十天,梁医生,如果你肯天天来,我就去得放心,这次我们去,是办些祖先遗产上的事,非得我亲自去签字不可的,你说怎么办?"
“你去好了。”我说.可是心中觉得她不该走,因为她女儿有病.
“谢谢你。”屈太太说:“可是你——"
“我会好好的看着明珠,你放心。”我说.
“她好不了,"屈太太说:“我简直qíng愿一家子同归于尽算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屈太太苍白了脸,一点不象开玩笑.
我说:“不至于那么严重——"
屈太太跟着她女儿出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在我的休息室里看画报,看着就困着了。这种天气是最容易睡着觉的。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发觉明珠坐在我身边.
她很冷静地看着我.
我向她点点头。
她问:“你是梁医生?"
我再点点头,她终于弄明白了。
她微笑说:“我母亲说你是梁医生,又说我认错人了,真是,我怎么会认错呢?"
她伸出手来。
我只好伸手跟她握一握.
她现在跟正常人完全一样,有一种沉着成熟的味道,她说:“我父母要出门呢,说你会天天来看我.我有什么病?我是贫血,可是我得节食呀,不然的话,一胖就胖在肚子上。”她笑了.
真是再正常也没有了。
“梁医生,行医也很闷吧?"她闲闲的说。
“还好。”我根本没行过医.她是我头一个正式病人,实习的时候不算.
她说:“念我们这一科,顶闷。”
“啊。”我应了一声.
她脖子上huáng澄澄的挂了一条赤金链子,下面一个坠子圆圆的,怕有二三两重.我从没见过现在还有女孩子肯戴huáng金的,于是细细的一看,那坠子上刻了四个字:“花好月圆"
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花好月圆,还有比这个更俗气的东西么?
怎么会挂在这样女孩子的脖子上?她微笑,伸手摸了摸金链子.
我觉得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她说:“梁医生一定觉得奇怪吧?其实天下间还有什么比花好月圆更美呢?"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是我前两天所见过的屈明珠.
她问:“梁医生,我可以看看你的挂表吗?"
我马上把那只表脱了下来,jiāo在她手中.
她笑说:“这倒象红楼梦里的人物,互相调了饰物来看。”
我又是一怔,刚刚她才疯疯癫癫的叫我家明,又说输球是我害的,现在一下子大了十年,说起这种话来.这个病人我是看定了,赶也赶不走了。
她说:“是只古董,现在不多见了。”她还了给我。
我接了过来,"是的,是祖父给的,本来金链子的另一头,另外有只翡翠坠子,后来给妹妹镶了项链。”
她微笑,"看样子,只有我才会把huáng金挂在身上,俗不可耐。”
我不出声。我的是K金的,没她的俗.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也有一只挂表,金链子另一头,也有一个坠子。”
她伸手摸她自己脖子上的椭圆型金牌,她说:“花好月圆。”她垂下了眼.
我眼光落在她的手上,难怪了.我想现在还到哪里去买这种东西,原来整条项链,以前是一个人的表链子.这个人,叫家明吧?是她的——爱人吧?后来,跟人跑了吧?所以她有点糊涂吧?这种故事,现在都不流行了,现在流行赶快再找一个新的,比以前那个更好更妥的,那才叫花好月圆,她真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看上去徒然漂亮时髦而已。
“你一直不嫌重,挂着这条链子?"我问.
“恩。”她说。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丝绣衬衫,还是牛仔裤,可是那裤子烫得笔挺.
她问道:“那是梁医生的车子?"她向窗外一指.
“是。”我说.
“我以前有一个朋友,也开宝时捷。”她说。
再也没有比她更清醒明白的人了,可再也没有了。
我试探的问道:“你那位朋友,跟我长得象么?"
她看了看我半晌,笑说:“不象,他比你骄傲得多了,他有点——孤芳自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梁医生,我到底有什么病?"
我一怔,马上答:“贫血。”
“恩。”
那一日我们一起午餐,我开了几种药,也不外是维他命之类.她与我说了一个下午有关贝壳的事,我那海洋生物刚刚搭得上一点点.
她学问是极好的,知识也很广,她陪我说话,象礼貌地陪一个客人,可是时时又试探一下自己的病况,我深深为她惋惜着。她清醒的日子多不多?据屈太太说,她多数不大出声,关子房中。第二章
屈太太是傍晚走的,我并没有见到屈太太.
明珠的冷静只维持了一天.
过一天清晨女用人开门见到我,不知有多高兴.她说:“小姐在书房里发脾气。”
我走到书房,只听见有人摔东西,我推开门,一本笔记本迎头摔了过来。
她见了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事?"我温和的问.
她低下了头,"要考试了,下星期就开始考了,可是我一题也不熟.父母虽然不等我赚钱开饭,如果成绩有三长两短,到底难为qíng,辜负了他们。”
她把时间又弄乱了。
我缓缓为她拾起书本,我说:“考试早考完了,你忘了吗?都毕了业了,忘了么?"
“毕了业了?"她疑惑地问.
我只等她开口叫我"家明",但是她没有,她只叫我医生.
她说:“是的,毕了业了。”声音里一点喜悦也没有.
她的书房很大很大,四周放着玻璃柜子,里面陈列各种贝壳.当中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很多书.
她半晌抬起头来问:“我在什么地方?"
“在家。”
“在家?怎么会?那么我一定是毕了业了.不然怎么会在家?"
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张证书,还有一张七彩的照片,走近一看,果然是她,照片里她笑着,可以"色若chūn晓"四字来形容.那张证书也是她的.于是我把她拉过来叫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