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_亦舒【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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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了,抬头问我:“是真的?"

    “真的。”

    “是爸妈买回来的。”她忽然笑说:“骗人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买,上哪里买去?皇家学院的那!"

    “真的?"她又问.

    “什么考试都考完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散步去。”

    “好,我们散步去。”她说。

    我与她下了楼,忽然想起来,问用人:“小姐吃过东西没有?"

    “什么也没有。”女用人说。

    “你吃了东西再走吧。”我说.

    她坐了下来,我把牛奶与饼gān递给她,她自己却去做面包吃,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法倒很磊落,一看就知道是留学生做吃的姿态。

    她说:“考的不好怎么办?"一边忙着。

    我说:“证书上说你是一级荣誉,那么你自然是考得很好的,你已经考完了。”

    她把面包放在桌子前,却不吃,喝了一口牛奶。”那么我要念硕士。”

    我说:“这么快想什么?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不是说散步吗?"她问。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混了时间.弄不清楚是哪一年,该读书还是该恋爱.

    我们自屋后小路走下去,忽然下雨了,她抬头向我笑一笑,她说:“下雨了。”我点点头,手cha在裤袋里.我从未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微笑,一个温柔的,无可奈何的微笑,雨很细,我们缓缓走着。

    “医生,"她说:“如果教授知道了,一定给我一个0,考试了,还跟朋友散步。”

    我说:“别紧张,即使考试,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事事这么紧张,jīng神——"我住了嘴.

    “是啊,"她随口答:“家明也这么说,他说小吉到处说她成绩好,可是小吉连书也不翻一下,叫我别庸人自扰,我是天生紧张。”

    我说:“有很多人喜欢公开温习,也有很多人喜欢静静的温习,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跟你说了,牛耕田鸭吃谷,各人修来各人福,不必担心的。”

    她笑:“你怎么说话象个老公公?"

    我也笑了。

    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说着话,她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一得考试了.我我也懒得与她分辨。

    我最后说:“你要不要听一句俗气的话?"

    “有什么俗话,但凡是俗气的话,都是好的。"

    雨淋湿了她的薄薄白衬衫,她一脚都是泥,她抬头看着我,等我说话.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qiáng求。”她听了一征,细细回味起来,我俩就呆在雨中,她想了很久,才答:“是了,是了。”然后我们便慢慢走了回去.

    看红楼梦的人怎么可以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你的便是你的,找还找上门来,何必担心?

    回到屋中,人家都湿了,她自然有用人伏侍.我把她所有的书本笔记找个纸箱装了进去,吩咐她家司机放到我车厢后面,待我回家细看.一方面让她眼不见为净,也就不会成天"考试考试"的了。

    等我做好这些,她已经睡着了.我去看她,见她躺在chuáng上,眼睛闭着,手臂在薄毯子外头.我在她chuáng边坐了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真是变了白痴,倒也令人死了一条心,是什么令她变成这样子的?她另一只手握住脖子上的金坠子,花好月圆。

    我走进她书房内,拉开她的抽屉,她的抽屉很gān净,全不上锁,一件件东西整整齐齐,她不写日记,只有一本小小的地址簿.我想找线索,找来找去,并没有翻到,我开始坐下沉思.地址簿里没有叫家明的人。

    女用人来问我:“大夫,小姐的病,医不医得好?"

    我抬头,向她笑笑.

    妹妹说这例子很奇怪.

    “她把时间混乱了,把活过的日子再活一次,可是现在变了过去,现在就没有了,多可惜,如果她知道未来,那就好了,突破空间,进入第四境界。”妹妹笑.

    “不不,"我说:“并非这样,她目前有时也很清醒,只是她有点糊涂,她非但承认我是她新朋友,而且知道她自己有病,要看医生。"

    “应该是很容易看好,不该拖了三年。”妹妹说.

    我说:'她似乎有心逃避现实,是为了什么?那个男朋友?个把男朋友算得什么?"

    妹妹微笑:“各人看法不同。”

    我白了她一眼,"你讽刺我没用,我本人也是主张从一而终的。”

    “那么我们就别多说了,你明天还去?"

    “恩。”我说.

    我是受人之托,总要把她的病因研究出来,我对于她的过去非常感兴趣,据屈太太说,自15岁开始,她就被送到英国念寄宿学校,暑假或是她回家,或是父母去看她,一年见不了多少天,所以十分隔膜.她功课并不好,据说人聪明,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于是一年一年过关,不过是考试前夕把笔记翻一翻,对于这样的学生,我是既不羡慕,也不妒忌,各人修各人福,只要她有那个本事就行了。

    到底学到多少东西,她心里有数.但是升了大学,到第二年,她就忽然认真起来,家信里满满是提着功课的事,拍的照片,穿的衣服也是斯斯文文,端端正正的,头发也不染了,因此屈先生太太都很高兴,钱还是照花着,到底也值得一点.她本来嚷着要一直念下去的,可是毕了业,闷声不响的回来了,xingqíng收了很多,而且开始收集贝壳,她要收集天上的星,她父亲也只好任她去,但是自从那一日骑脚踏车回来,就变成今天的模样.

    她父母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屈太太爱错了她,唯一的掌上明珠,一早把她往外国送,她在英国七年,gān了些什么,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

    只有我知道,至少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家明,戴着一只袋表.我知道这一点点.呵,那男的也开一部宝时捷.

    照这样想来,她对功课的认真,不过是大学第二年才开始的事,这么说来,她急于要赶考试,是五年前的事了,怎么时间会回到五年前去的?

    我很怀希望的等了一夜,不知道她第三天又留在什么时间,什么季节.这样子做人,如果不愁衣食,一定很有趣的吧?不不,我不该这么黑心的想,屈太太一点也不觉得有趣,现在连我都承认明珠有病.据讲她不大说话,但是对我却说得很多.我去的时候,她在看小说.她抬起头来说:“爸爸打了电话来。”

    “啊,"我坐下,"是么?"我还没见过屈先生.因此有点好奇,"你昨天一早睡了。”我说:“几时打来的?"

    “是的,"她微笑,"你们又把安眠药不知道放在什么东西里,让我吃了乱睡。”

    “没有的事。”我向她保证,"你自己累了,那才是真的。”

    “我相信你。”她说:“爸爸一早打电话来,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他又跟妈妈吵了架,他问我好不好,我也答不出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所以我不响,后来他问我的医生,我说梁医生很细心,他又问了好些事,真是làng费金钱。”

    我说:“他是关心你。”

    “关心我,两夫妻就该好好的。”明珠说:“常常吵,叫我怎么好意思?”

    “你没见过他?”明珠笑,“连我也见不到他,谁见过他了?妈妈也见不到他,他又不住香港,他跟他那qíng妇住夏威夷,不知道多窝心。”

    我很惊异,她对家里的事qíng居然这么清楚,而且说起来又这么平静,由此可见知道她并不糊涂,什么都知道。可是对她自己的事,又为什么这么乱,记得这个,忘了那个的?我怜惜的看着她。

    她说:“这是他们的事,”她脸上忽然罩上了一阵淡漠,“家明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们远远的。可是一个女孩子,如果要正式脱离家庭,唯一的办法就是嫁人。我是相当想嫁人的,但是又不能cao之过急,也不能到处说。除了嫁人,也只有读书了,我打算逃避现实,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我缓缓地说:“这年头,破裂的家庭越来越多——”

    “我明白,”她淡淡地说:“是我自己要求太高,是我不能适宜环境,家明也这样说。”

    “家明——”我小心地说:“他现在在哪里?”

    “在——”明珠想了很久,说:“在学校念硕士。”

    “他几岁了?”

    “比我大一年,高一班。”明珠说:“他做硕士。对了,他应该做硕士。”

    “你不能确定?”我问。

    她的脸沉下来,“我与他离得这么远,我怎么知道?”

    “他——难道没有跟你通信?”我又问。

    “信?信是什么?我最恨信与卡片,最最矫qíng的了!”她变了色,“我不是说了吗?他在读硕士。”

    “你生气了,明珠,是为什么?”

    “我没有生气。”她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明珠,你今年几岁?”我冒险的再问一次。

    “我是1951年出世的。”她答得很技巧。也许已经有人试过她了,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有了经验,所以才懂得这样回答。

    我与她坐在那里,呆了很久,然后她问我:“梁医生,我到底几岁了?”所以很低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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