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我!我的心一动。其实她拿起报纸对对日子不就知道了?
这事要慢慢来,我说:“我不知道,你看上去比你实在年龄年轻得多,喂,你要不要上街?”
“可是——”
“没有考试。”我说:“不准提考试。”
“什么考试?”明珠今日反问:“我都毕业了。看!那是我的学士文凭,神经病!”她嫣然一笑。
我呆了,她今日完全忘了,我昨天把她的书本收过了,她今日就清醒了。
“对不起,”我说:“你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
“你的家?他们不让我出家门,为什么?”她问。
“没有的事。”我说:“你跟着我,他们就放心了。”
“到底我患了什么病?疯犬症?”她问。
我转头诧异地问:“谁说你有病?”
“你是医生,不是吗?你是来看我的,不是么?”明珠问。
她抬着头,一张脸很美,她有一个极美的角度,当她微微伸着头,可以看得见她下巴有一个小凹,睫毛闪动得象蝴蝶的翅膀,皮肤是雪白的。我用手按着她的脖子,温和的说:“你爸爸太有钱了。他觉得你不高兴,有抑郁症,你妈妈担心你贫血。所以请了医生来看你。”
“没有这样简单吧?”她问。
“我是医生,我应该知道。”
她又成熟起来,象那次问我拿表看的时候,她说:“他们也过虑了,我为他们担心,他们却为我担心,我这是忙坏了。”她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所以我也不急着要找工作做,我的气力不知用在什么地方了,常觉得累。”
“累,是那一种累?”我小心地问。
“我想睡,好好的睡,睡熟了,虽然也做一些梦,到底比较现实一点。”
我问:“现在有什么不好了?”
“现实——”她看着她的手,“很烦。”
“我觉得你不应该烦——家明怎么说?”
她抬起头,“你说什么?”她问。
她反问:“家明是谁?”她脸上一副诧异,完全不象假装。
我呆住了,这——这叫我怎么回答,是她口口声声不断提着家明家明,一连好几天都如此,5分钟之前还提着,甚至把我认错了人。当我是家明,现在忽然倒过来问我家明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把她带到我们家坐了一会儿,介绍她给妹妹认识,妹妹对他非常感兴趣,实际上开头那一小时妹妹根本不晓得她便是我那个病人,也不止妹妹一个人以为明珠没有毛病,大多数人如此,后来我暗示了几次,妹妹明白了。
“我还以为哥哥有了女朋友了。”妹妹笑。
明珠听到了,转过头来,很老成的说:“梁医生人真好,将来谁嫁给梁医生,是有福气的。”
妹妹哼了一声,“可是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明珠笑问:“谁?”
“她未婚妻呀。”妹妹斜视我。
我只好微笑不语。
明珠说:“啊,梁医生已经定了婚吗?”她看着我,“那位小姐在哪里?”
妹妹说:“还留在外国呀,还不肯回来呀,他还在等呀!”我白了妹妹一眼。
明珠怔怔的想了一会儿,“是我,就不等了。”
我与妹妹都诧异,明珠竟是这么坦诚的一个人,想到什么说什么。
明珠又补上一句:“女孩子没有多少年可以等,如花美眷,也敌不住似水流年。女孩子的最终结局,不过是如此。”
我很吃惊。
这跟她闹别扭,打网球的态度差了多少!
妹妹看了我一眼,后来她说:“谁说她有毛病,谁才是神经病!我觉得她大智大慧。不过稍微看得太透一点,比起那那位未婚妻,她是大方得多了。”
我不响。
明珠的病大得很,把她送了回家,她便嚷累,我看她睡的。她一天总得睡上那么10多个小时,不知道有没有做梦,不知道梦是不是好梦。
我回来跟妹妹说:“1969年,皇家学院的毕业生,你有没有认得的?”
妹妹说:“发痴了,出一个这样的题目叫我做,皇家学院一年毕业几万个学生,怎么查去?你亲自到了皇家学院,人家也不会告诉你。”
我问:“huáng的弟弟仿佛是皇家学院的。”
“这年头谁不认是皇家学院的?”,妹妹白我一眼。
她不肯帮忙,只好我自己来。我查了半晌,huáng的弟弟不是皇家学院的,是圣玛丽院,我又托了他。闲了我翻阅明珠的笔记。那些笔记是整齐的,gān净的,一丝不乱,她用钢笔,有时候也用原子笔。她没有画画的习惯,笔记边缘清清白白。有时候用中文写着一些字,有诗有词,或是:“我不能集中jīng神”“想回家”都没有奇突的地方。书本上有些字迹跟她不一样,看得出也是女孩子的字,一定是她把书借出去,又收了回来。
我不明白,很正常的一个学生。不写日记。一点线索也没有,开头大家以为她是为了一个叫家明的人,可是今天连她自己都否定了家明的存在。她亲口问的:“家明是谁?”她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合上她厚厚的笔记本子。
电话响了,huáng说:“1969年的毕业生,是不是?我表嫂的阿叔的奶妈的表兄的堂姐的儿子也是1969那一届的,你问他吧,难得在他也是工程系的。”huáng笑。
“别瞎缠了,这人在什么地方?”我兴奋地问道。
“在我这里,你在电话里说?还是当面说?”huáng问。
“当面说。我马上来,我请喝酒。”我说:“那位先生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家明。”huáng说:“你马上来吧。”
我吓一跳,家明!不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且明珠的家明比她高一年级,不会是这个家明。第三章
我在20分钟内赶到huáng家,见到那位家明,真是失望,换句话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家明。他五短身材,好好先生,五官挤在一起,一头的汗,见到我直哈腰,问我有何指教,老huáng在一边直笑。
我说道:“想跟兄台打听一个人。一个女孩子。”
那胖胖的家明说:“胖的瘦的?女孩子不少啊。”
“念化工的,很漂亮,网球高手,皮肤很白。姓屈,叫明珠。掌上明珠。”
胖家明想起来了,“啊,明珠呀!早说好了!谁不认识她?那个淘气鬼,把男同学当傻子似的赶来赶去,结果谁也没碰到她一个手指尾。”
我高兴的问:“兄台是否是其中一个?”
胖家明脸红了,“我,我可不会,我还量力呢,哈哈哈!”他迟疑,“她现在怎么了?早结婚了吧?”
“她在大学时期,有男朋友吧?”我问。
“嘿!不胜枚举,如过江之鲫,她不是我班上的,也不同系,但是人人知道明珠大名,外国人叫她明”。
“她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我打断了他的眉飞色舞,“叫家明,比她高一班,你可知道有这个人?”
“是吗?”他问:“也叫家明,姓什么?洋名是什么?”
我尴尬地说:“不知道。”
“叫家明的人多着那,你怎么这么问?”旁家明翻翻眼。
我只好以明珠的口吻形容着,“很漂亮的男孩子,也打网球,很有点骄傲,孤芳自赏。”
老huáng打个哈欠,“他们皇家学院,这一类的家明也多得很。但凡进了那家大学的,每个人都以为世界少了他们是损失,我当时在医学院又何尝不是,如今不过是个huáng绿医生。”
我说:“哎,我没叫你写悔过书,你慢慢才表白好不好?一直打岔,我还要问呢。”
可是旁家明说:“真的不记得了,异xing相吸,屈明珠我是印象深刻,但是男生漂不漂亮,我不大留意,嘿嘿!嘿嘿!”
“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耐心地问。
胖家明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奇哉怪也,老兄问上这一大堆陈年旧事gān吗?咱们毕了业都这么些年了!”
“没什么,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他说。
后来老huáng说:“你做医生还是做侦探?找到了明珠的男朋友,又如何?你不能bī迫他娶她呀,我看这女孩子是有点心病,可是谁帮她去找一贴心药?咱们只懂各种抗生素,”他笑,“咱们不医爱qíng病,或者花痴病。”
我忽然觉得很刺耳,我以屈太太的口吻说:“她不是花痴,她只是心上负担太重,弄糊涂了。”
老huáng看了我一眼,“你当心一点。”
当心一点?当心什么?我不明白。
他们说什么,我都不能明白。没有人见过家明,可是我老觉得这个人跟我会有点象。孤芳自赏?一个男人如何孤芳自赏?我记得第一日她奔出来,那声音里是有点喜悦的,她问:“家明,你回来了?”
仿佛她已等了他长久了。
我天天去屈家,有时候屈氏夫妇打长途电话回来,我也在场.他们反复把女儿随手一搁,就很放心的样子,也许因明珠久病,他们已经习惯了.明珠没病,他们也把她往寄宿学校里一扔,离家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