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定一定神,“我赶得太厉害了。”
“喝杯钵酒吧。”她说。
“有马赛拉雪梨酒吗?”我问。
“有。”她挥挥手,叫佣人去倒。
“到里边来坐,我有书房,”她一脸笑容,“好笑不好笑?我居然有书房。”
她的书房还不是开玩笑的呢,大得不得了,颜色非常素净,有两幅齐白石的画。
佣人拿了酒进来,水晶刻的杯子。
各种qíng况看来,蓝玉都像个千金小姐。
我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
“家明,蓝刚终于要成亲了!”她兴奋得不得了。
“我知道。”
“蓝刚居然与琏黛订婚,”蓝玉说,“我真没想到,可是他们是很好的一对,不论相貌与学识都是很相匹的,是不是?”蓝玉看着我。
“是。”我说。
“我打算问你一声,我送什么礼好?”她问,“你会给我意见的,是不是?”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喝我的酒。
她开心得脸都红了。“我想送他们五十桌酒席,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地方,而且不用贺客送礼。”
我又喝一口酒。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客,要不就请他们去渡蜜月,让他们回欧洲去好好住一阵子。”
我还是不出声。
“真没想到是琏黛,”她说,“我以为兰刚不会结婚,他混了那么久,谁晓得好消息终于传来,他们会有孩子,会有人叫我姑姑。”她一直笑,雪白小颗的牙齿在灯下闪闪生光,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开心过。
我不出声。
“家明,你怎么了?”
“没什么,蓝玉,他只是你哥哥。”
“自然他是我哥哥。”
“蓝玉,现在做哥哥的,未必喜欢妹妹管他们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业社会中,家庭观念渐渐淡薄,各人迟早做各人自己的事去,你不明白吗?”
“当然,”她说:“你说得很对,但是蓝刚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看着他进中学,念大学,拿了博士学位,找到好的职业,现在他要结婚,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蓝刚最恨的便是这一点。
“但是他始终只是你的兄弟,”我说,“你帮他,是出于你的自愿,那很好,对陌生人,如果可以助一臂之力,也不妨如此做,不过你不能老提醒他,没有你他就永远不能成才,”我说下去,“有恩于人就忌是老提在嘴边。”
蓝玉看着我,“家明,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说,“这是蓝刚的意田”
“谁的意思?”蓝玉问。
“蓝刚。”
“他?”
“他不要你cha手,不要你管,你难道不明白?他要你离开他的生活,你没听清楚?”
蓝玉微微张开嘴。
“你有你的天地,”我说,“金世界,这问美丽的屋子,你不会觉得寂寞。蓝刚不愿意生活在你的yīn影下。”
“但是,”她的声音提高,“我没有叫他活在我的yīn影下。”
“你只要放弃他。”我说,“应该是容易的,你只当……只当没有这个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要见你,他不要你去参加他的婚礼。”
“为什么?”
“蓝玉,你在社会上生活多年,什么没有见过,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而且你知道答案,你知道蓝刚,你应该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苍白着脸,倒在椅子上,她拉了拉佣人铃,女佣出现。
她很微弱的说:“给我一杯水。”
女佣出去了,拿来了水。蓝玉像个孩子似的喝完了整杯水,水晶杯子在她手中发抖。
我走过去,她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胸前。
我抱紧她的头。我的手也在颤抖。
她的头发握在我的手心中。
渐渐蓝玉发出一阵呜咽,像一条小狗受了伤。
我的眼睛濡湿起来。
对她解释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叫她放弃她惟一的信仰,一切都是为了蓝刚,在蓝刚身上她得到了补偿,她的挣扎,她的委屈,她的生存,一切是为了蓝刚,她得到藉口,社会对她如何,她不在乎,因为有蓝刚。
但是现在蓝刚否定了她,否定了她的生存价值。
她一额角的汗,抬起头,嘴唇是煞自的。
“家明……”她看着我。第八章
“我在这里。”我扶起她。
蓝玉与我并排坐下来。
“家明……”她靠在我身边,像个小孩子。
“你要说什么?”我问,“尽管说。”
她又摇摇头,靠着我的身体。
“我明白,”我说,“你休息一下。”
她在想什么,想她如何踏进酒吧,告诉妈妈生:“我决定出来做。”那年她是十三,是十四?
一切都是为了蓝刚,在她幼稚的思想中,她做这一切是为了她的哥哥,他们兄妹要活下去,这是她堕落的藉口,在这个藉口下她原谅了自己。
因为蓝刚要升学,蓝刚要吃饭,蓝刚不能走她的路,在这个大前提下,她原谅了自己。
因为蓝刚。
她一切的侮rǔ在蓝刚身上得到了补偿。
久而久之,这藉口成了习惯,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她忘了也是为她自己,这屋子,她的金世界,她不再用担心生活,但是她坚持这仍是为蓝刚,她根本不想正视事实。
可怜的蓝刚。
我低声说:“你可以活得很好。蓝刚让他去吧,他不是不感激你,而你帮他那么多,不是单为了要他感激你吧?”她不回答。
我鼓起勇气说:“你要让人知道,你虽然是个风尘女于,但是你哥哥,”我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她还是不出声,“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公平,你自己很有存在价值,何必拿他做挡箭牌。”
蓝玉始终没有再说话。
她呆呆的靠在我肩膀上。
我知道时间过了很久。
女佣人进来过两次,一次问我们在什么时候吃饭。
另一次拿了饮料进来。
我们两个人都不饿。
终于我疲倦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知道蓝玉起身,但是我没有张开眼睛,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
我不愿意离开。如果我醒来,她说不定要叫我走。我要留下来陪她。
第二天一早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丝棉被子。被面绣着百鸟朝风。诚然,有很多东西是钱可以买得到的。有了钱之后,才会想到钱买不到的东西。
她在花园里。
花园里四株柏树,修得又细又直,鱼池内养着金鲤鱼,另外一边种着洋水仙与郁金香。蓝玉坐在藤椅上。身边伏着两只大丹狗。
“蓝玉!”我走过去。
两条狗立刻站起来,醒觉得很。
她向我笑笑。
“没睡好吧,家明。”她的神qíng很冷艳。
“睡过了。”我问,“你呢?”我注视她的脸孔。
“我没关系。”她站起来,“用点早餐。”
我说:“我想洗把脸。”
“对,你还要上班。”她又笑笑。
“今天星期六。”我提醒她。
“我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她又笑。
看上去她有点疲倦但是像个没事人似的,这是她的习惯?发生过的事可以像没发生一样。为了生存,必需练这种功力吧。
她已经换了衣服,一直陪我走上二楼,一边陪我说着话。“星期六晚上的客人特别多,到了星期大,他们都回家陪太太,酒吧也空了下来。星期天才回去团聚,但是在别人眼中,也还是幸福家庭,谁也不欠吃欠喝。”
“一般人心中怎么想,你又何必在意。”我说,“不相于的人喜欢你,你又有什么益处呢?”
“是的。”她看我一眼。
但蓝刚并不是不相gān的人,她的眼睛说。
是的,她很对。
我洗脸,她递毛巾给我,送面霜过来。
“刮胡子吗?”她说,“我这里什么都有。”
“不了。再舒服就舍不得走了。”我笑。
她恢复得真快,我想,事qíng像没发生过似的。
或者是吧,做人若不能做到连自己的事都不关心的地步,很难活得下去,迟早都得学会一套,谁没有演技呢。
我吃了顿很丰富的早餐。烟ròu、jī蛋、咖啡、吐司。
“这间屋子很漂亮。”我说,“装修很有品味。”
她笑笑,“多数是蓝刚的主意,他怕我把屋于变成第二问金世界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