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杂物,我发觉不见了一对纸镇,那是十一岁升中时大姐送我的礼物,圆拱形玻璃里有一种叫千朵花颜色图案。
我问父亲可有见过。
他答:“我代你送给思敏了。”
我一怔,“思敏来过?”
“她要去伦敦,前来向你道别,我告诉她,你已结婚,她黯然离去。”
我意外愣住,“啊。”我说。
爸轻轻说:“志一,你眼睛长到什么地方去了,娶妻娶德,你读那么多书却读到狗身上,思敏对你一片qíng深,人品家境学问又一等一……唉。”
他转头去招呼客人。
我回到学生宿舍,那里不适合成年人居住,整日有嘭嘭嘭乐声,人声喧哗,走廊成为调qíng胜地。
我忍不住叹气,在家千日好,离家数日,已经想家,我没想到就在这几天之内,家人联手做了一件事。
当时我不知首尾,只得找阮津诉苦。
可是,自分别第三天起,她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开头我以为她不方便,每隔一小时找她,不论深夜清晨,仍然没有回音。
我觉得蹊跷,想一想,找古律师。
接待员说:“古律师在新加坡开会。”
我问:“邵容可在?”
“你等一等。”
那机灵的助手来听电话,我向她道明来意:“邵小姐,我已好几天联络不到阮津,请问你可知她去向?”我实话实说,已不顾自尊。
邵容这样回答:“我没见过她。”
“可是,我以为你会照顾她。”
“我只打算每个月一号问候,再多,好似打扰。”
她说得正确,她不是保母。
但是我心忐忑。
“邵小姐如果有时间,可否派人到她家去看看?”
“我立即叫人去。”
我向她道谢,一直守在电话边,手里是拿着一本书,可是渐渐字母跳了起来,像四处窜走,终于我合上书。
幸亏三十分钟之后邵容的覆电来了:“我先生我知你心急,我派人去阮小姐处看过,邻居说,她好像搬走了,已有三几天没见她出入,屋里也无灯光。”
什么!
“单位四处都十分平静,看不出异象,王先生,她是否已返回北美?”
我整个人僵住,出不了声。
“我再帮你调查,有消息与你联络。”
我听见自己轻轻说:“拜托你。”
“不客气。”
我心乱如麻,眼前、耳畔全是阮津的音容,只觉得唇gān舌燥,我的新婚妻子去了何处?
我喝下一瓶冰啤酒宁神,经过接待处,服务员叫住我:“王先生有信件。”
他递上一只huáng色马尼拉信封,我接过一看,信封上注明“快速邮递”,拆开信封,落出一枚锁匙,里边并无片言只字。
我认得那枚门匙,那正是幼娟给我的住宅门匙,阮津住的公寓房子。
锁匙当然由阮津寄回给我,这么说来,她不是失踪,而是出走。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离开了我!
我像是被人在脑袋上用钝器重击数下,眼冒金星,耳畔嗡嗡作响。第七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接待员说:“王先生,你脸色煞白,你没事吧,王先生,可要坐下?”
我摆摆手,回到宿舍房间,躺到小chuáng上,闭上双眼。
邻房有人播放四十年前幽怨的英国qíng歌,“唉呀,爱人你辜负我,如此无礼地抛弃我,而我却爱你良久,欢喜与你结伴……”
我取出酒瓶,正想把自己灌醉,电话来了。
是大姐的声音:“志一,谢天谢地,找到了你,快来,我羊水破了。”
“羊水,啊,我的天,你要生了。”
“大块头不在附近——”
“我马上来,躺着别动。”
我立刻赶到她家,一推门开,看见长娟躺在沙发上满头大汗呻吟,我用大毛巾裹住她,抱起她便往吉甫车奔去,把她安置在后座。
长娟握住我手,“小志,别怕,头胎,不会这么快出生。”
“我不怕,我没有怕。”
长娟看着我,“小志,你泪流满面,还说不怕?”
我这才觉得面颊yīn凉,连忙用手抹掉眼泪,开车往圣灵医院驶去,嘴里大声斥骂大块头:“这洋汉若日后有什么对不起我大姐,我把他的头用大菜刀砍下踢入大西洋!”
长娟在后座轻轻呻吟。
“可要通知爸妈?”
“稍后才知会他们,别叫他们空着急。”
“明白。”
“唉,你别闯红灯。”
到达医院,我把大姐抱进急症室,大声叫:“婴儿要出生了,快,快!”
看护连忙接手,我松一口气。
我陪着大姐一直捱到傍晚。
医生检查过,笑说:“就是这一刻了。”
我生气,“大块头呢,他不打算出现?”
就在这一刻,病房门嘭一声撞开,“长娟长娟。”
他们拥抱在一起。
我轻轻退出,手脚发软,坐倒在地。
太可怕了,生老病死,一般恐怖。
我坐在沙发上喘息,呵,平时英明神武、机智聪敏的大姐,今日像所有孕妇一般浮肿难分地挣扎呻吟,身为女子,何等辛苦。
看护走近我,笑嘻嘻问:“你是舅舅?恭喜你,你大姐生了个八磅儿子。”
我跳起来,这才通知爸妈。
“生了?”
“是的,在圣灵医院四三一房间,叫爸爸慢慢开车。”
“好,好,家有喜事,暂停营业,明日请早。”
我进病房,看见大块头抱住一团毯子在哭泣,他一点也不怕难为qíng,哭成一个泪人,我这才看清楚,在他颤抖双手里的正是那个新生儿,小毛头上戴一顶蓝色绒线帽,正懒懒打呵欠。
我笑起来,医生与看护也都笑。
我说:“麦可,控制你自己。”
“是,是。”他走到一旁擤鼻涕。
大姐叹气,“我已尽我所能。”
我说:“爸妈就来,我回去看店。”
过两天,他们告诉我,爸妈来探望外孙的qíng形:他们直钩钩往那幼儿方向走去,“宝宝”,他们叫他,然后伸手接过襁褓,视线专注,并无移动,与婴儿说话:“让我看清楚你,呵,你真可爱,我是外婆”……
大姐忍不住说:“妈妈,你没与我打招呼。”
据说妈妈头也不抬,“是,你好吗?”
大姐告诉我:“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已沦为自生自灭的贱物!你也是,志一。”
我早已不值一文。
稍后爸妈把长娟接到家中坐月子。
大块头告假陪伴妻儿,尝到许多鲜而不腻的上佳菜式,他说:“我们不如陪爸妈从此住在娘家。”他倒想。
那幼婴迅速成为一家之主,天天穿着不同款式淡蓝色小衣裳,大人满天星斗那样围着他团团转。
我有点不服气,探头问他:“你是什么人,胆敢在王家如此放肆,你甚至不姓王,你叫伊安胡士。”
谁知那小儿忽然伸出短胖手臂,向我鼻子抓来,我躲避不及,鼻球落在他小小五指之中。
我软化,“天上雷公,地下舅公,你听过没有?”
过几天我收到一封律师信,由古仲坤代阮津发出,单方面申请离婚。
我把信给麦可过目,他阅后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据实回答:“我不知道。”
麦可说:“这不是一个好女人。”
长娟把信取过一看,气结,“什么叫单方面申请,谁会缠住她不放?志一,马上签给她,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无缘无故被抛弃的我捧着头不出声,如五雷轰顶。
我听见老妈轻轻说:“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把事qíng经过告诉麦可。
麦可思维jīng密,“谁介绍这个专钻fèng子的移民律师给你?”
“二姐。”
“我同幼娟联络。”他走进书房去打电话。
长娟忽然问:“志一,你可有经济上损失?”
我低头,“我此刻最不关心的是这些身外物。”
“可怜的王志一。”
老爸示意大家沉默,“志一有数,志一会想清楚。”
我脑筋打结,根本已不会思想。
像老妈一般,只希望紧紧拥抱纯洁婴儿过日子。
我胸口像是被一个巨人压住,透不过气。
麦可自书房出来,“我与古律师那边联络过,他不在香港,此人十分可疑,试想想,他先为你们证婚,然后,又在短短一个月内代新娘申请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