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_亦舒【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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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他chuī牛是件乐事,一瓶啤酒一把花生,他能说上半天。

    他忽然告诉我:“你们从前的三房客阮小姐,为居留权烦恼,想找人假结婚,我本想自告奋勇,后来,听说她有一个孩子,出身又不正经,这才作罢,她愿意付一万美金呢。”

    我十分震dàng,人人都知道她的事,只除了我。

    “后来,不知怎样搬走了,听说嫁了人,住在新加坡。”

    我脱口问:“你怎么知道?”

    “酒吧里的咪咪告诉我。”

    “是原先那家野láng酒吧吗?”

    老金嘻嘻笑,“不,叫紫洋葱。”

    我不出声,那群卖笑女转来转去找新挖金地。

    他瞎七搭八地说:“唉,天涯何处无芳糙,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祝你心想事成。”

    我知道紫洋葱在何处,它门外最近才发生过枪击事件,因此名声大噪。

    那天晚上我去找咪咪。

    紫洋葱生意并不是太好。

    不久咪咪来了,她托着一大瓶汽酒,叫我付三百元,收了现金,她问:“你有什么事?”

    “你是芝芝的朋友?”

    “哪个芝芝?”她明知故问。

    “华女,从前在野láng酒吧任职。”

    “她带着女儿嫁到新加坡,听说丈夫待她不错。”

    “你有地址电话吗?”

    “我只不过听人说起,小哥,芝芝已经嫁人,你也不用打扰她了,是不是。”

    我点头,“你说得很对。”

    “你寂寞?我陪你。”

    我再付她小费,站起离去。

    真多余,根本不应再来打探,可是,又说不出留恋,我黯然神伤。

    一星期后,学生们决定效法北美先祖自欧陆乘船到北美移民东岸之路,其中一项壮举是租一艘机动帆船渡过大西洋,行程不算远,可是风大làng大,也够凄凉。

    对现代城市人来说,三天不能洗澡,已是吃苦极限,只有十二名学生愿意随团出发,可笑的是女生比男生多。

    在船舱内我们吃薯糊及砖头似硬面包,喝清水,晚上睡两呎宽木板chuáng,“似奴隶船”,“不,像集中营”,“老师乘机复仇”,“先驱拓荒者真苦”,“文明进步仿佛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有了互联网才有文明”,大家都忍耐下来。

    年轻人真有一套,背囊里收着咖啡与奶粉,收音机及随身听,还有家长叮嘱他们带的常用药品,其实甲板上船长室里应有尽有,随时可以与陆地联络。

    “先祖真勇敢”,这是真的,离开家乡,前往新大陆垦荒,前途茫茫全属未知,但是抱着无限希望,只图吃饱穿暖,以及子孙可以过更好生活。

    我躺在绳chuáng上读书,船长找我。

    “王,明天要在圣罗伦斯河口撇下你们,彼时所有船长都如此无良,任由新移民自生自灭。”

    水手丢下一袋生面粉给我们,笑着摆手,“真的吃不消,打九一一紧急电话,警察会来救你们。”

    同学们挥舞拳头,“永不!”

    走到傍晚,饥肠辘辘,我的手臂因误触毒藤又红又肿,痕痒不已,只觉背囊越来越重。

    正在叫苦,忽然抬头,看到天空一片紫色,太阳西下,照得湖面像一面镜子般亮丽,先祖走到此处,也一定看到同样美丽景色,得到安慰及鼓励。

    有同学跳下水去捉鱼,我忽然心底明澄,不再怨恨。

    “谁会杀鱼?”

    时势造英雄,大家都拔出刀子。

    我掏出打火机点火,烧红石块,把面粉和水做糊,浇在石块上,烧成饼块,那边的鳟鱼也都烤熟,香闻十里,我们像野人般大嚼。

    大家吃饱躺下,“谁愿继续行程?”全体举手。

    “好极了。”我说。

    这时我身边的电话响起,我听了一会,那是大姐的声音,十分清晰,她说了几句,我听在耳边,“明白吗,立刻回家”,我回答:“是。”

    我收起电话,叫队长过来,“区新明,”我低声说:“我有急事要返回文明,由你带队继续前进。”

    “王老师,什么事?”

    我轻轻答:“家母突然辞世。”

    “哎呀。”

    是,大姐告诉我,昨夜母亲临睡之前抱怨呼吸不大顺畅,可是第二天,还是一早起来招呼客人,熟客进门,没见到她,“王太太”,他找她,发觉她倒卧在柜台后,他急急报警,并且为她做呼吸急救,但母亲已气息全无。

    送到医院,宣布死亡。

    我默不作声抄小路回市镇,接着到飞机场购买飞机票回西岸的家。

    家人都来飞机场接我,无人流泪,事qíng太过突然,一时还未进入心脑,大家缄默无言,大块头与我紧紧拥抱。

    我哑声问:“爸呢?”

    “在家。”

    “那怎么可以。”

    “小伊安陪着他。”

    回到家,一推开门,我忽然明白,从今以后,余生,我都见不到母亲了,天不假年,她只得五十八岁,自这一日开始,我成为孤儿。

    我忽觉心胸翳痛,如万箭钻心,我向前一跌,跪倒在地,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只听到小外甥抱着我痛哭,大人拉都拉不开。

    我说:“哎呀,舅舅不中用,”我再也压抑不住,搥胸号啕大哭。

    两个姐夫架住我,“你是家里男人,志一,快别这样。”

    我哭诉:“不,不,我做不到节哀顺变,我不服气,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决不顺从,我要跟我妈妈走。”我变成一个小小孩,拉着姐姐不放。

    大姐叹气,“一日母亲有事外出,三岁的他午睡醒来不见了妈妈,也是这样吵。”

    我站起来,“妈妈在何处,我要去找妈妈。”

第八章

    幼娟走过来,嗖地出手,给我一巴掌。

    我掩着脸,怔怔坐下。

    “一向最烦是你!”她骂我。

    老父蹒跚下楼,“志一回来了吗?”

    他刹时间变成老人,跌撞着抓住我们。

    乌利奥说:“爸,我们都在这里。”

    接着一个星期,日子不知是怎么过的。

    隔壁快餐店老板老金义助王家,每天安排膳食,亲手做清淡粥面端过来。

    汪先生汪太太也从农场赶回致意。

    汪太太一直抹眼泪,“真是的”,她尽说这三个字。

    我家三姐弟无言垂头。

    “真是的,”汪太太想说下去,可是词穷,参加了仪式,便告辞了。

    我们不愿脱下黑衣。

    小伊安不再哭闹,又开始跑来跑去,我握住他小手,他朝我身后指:“NaNa,”他一向这样叫外婆,我转头看去,“你看到外婆?”

    小伊安睁大眼睛,我站起问:“妈,你为什么不睬我?我不会再惹你生气。”

    幼娟将回美国,她不愿走,半夜,她搂紧我饮泣,“妈妈不喜我们嫁白人。”

    “不会的,”我安慰她:“妈妈很喜欢大块头与他的儿子,你可以放心。”

    “志一,自母亲辞世后我体内似是有什么随她而去,我深知,以后有再快乐的事发生,我也笑不出来。”

    “你知道,我们的确由她体内一枚卵子孕育。”

    幼娟呜呜作声,像只小猫。

    我俩至今才知道伤心何解。

    失去阮津之际我以为那就是天地变色了,不,还有更大的惨事在后头。

    人生真是苦难。

    我说:“过十年八载也许会好过一些。”

    “不,”幼娟绝望地告诉我:“我有一个朋友,她母亲辞世已经十五年,至今与她喝咖啡,她好端端会潸然泪下,只因想起母亲。”

    “你的朋友特别重感qíng。”

    乌利奥敲门进来,“我找未婚妻。”

    他穿着一件宽大白衬衫,金发闪闪,正如阮津所说,他长得那样俊美,看上去像文艺复兴画中的天使,我希望母亲会喜欢他。

    他带着幼娟离去。

    过几日,父亲告诉我,“廿多年未曾还乡,我想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想去散心,“我们是浙江人吧。”

    父亲点头,“一个叫镇海的小地方,据说发展不错。”

    “小心饮食及钱财,有人教你种金钱数,千万不要相信。”

    “你母亲往日也如此叮嘱我。”

    父子不胜欷歔。

    “这阵子听见身后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唉,真不相信她已经去了。”

    我把父亲送到飞机场,“到了上海,立刻给我电话。”

    小店jiāo给我了。

    他在门口前凝视良久,“洁如新,志一,你可知为什么叫洁如新?”

    “因为保证客人会得满意。”

    “一次太太公被朋友拉到教会,看到教友受洗,众信徒在唱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是‘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他觉得很感动,回来把王记洗衣店改名洁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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