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那间教堂还在吗?”
“就是市中心的宣道会。”
我与长娟送他到飞机场。
长娟关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爸,若有人向你提亲,记得一口拒绝。”
我全然没想到这件事,大姐好不细心。
长娟轻轻跟我说:“在你我眼中,他是老父,在别人眼中,他是金打护照的靠山。”
“我没想到。”
长娟答:“你怎知人间险恶。”
我噤声。
她接着说:“这爿小店,jiāo给你了,我与大块头对小店不是没有感qíng,但是我们有工作,不能兼顾。”
我伸手开启自动衣架,一排排衣物缓缓转动,我说:“像不像人生?”
“你是哲学家,也不适合看店。”
“爸妈生了三名不肖子。”
“爸打算退休,店怎么办?”
“有位姓申的韩裔太太想我们把店顶给她,记得吗?”
“汪太太也曾经打听过。”
“还有老金也十分感兴趣。”
“连三层楼一起卖掉可是?”
我羞愧:“姐弟一起商议变卖祖业,太过不孝。”
“争产才是不孝。”
“百年老店,怎么舍得。”
“那么,请伙计代劳。”
“我们从详计议。”
店门重开,客人纷纷问候致哀。
老金带着啤酒与花生来游说:“你们三姐弟连两个老外都是读书人,把祖业推来搪去,不如转让给我。”
我说:“家父不久返转,仍是店主,这样吧,你不如到店来做职员。”
“我不做伙计,我一向是老板。”
“为什么把快餐店关掉?”
“星巴克向我高价购下,我终于甩掉油腻,做一行怨一行,你没听过?”
我说:“我喜欢教书。”
“你不是教小学及中学,在大学,老师与学生像朋友似,说说笑笑又一天。”
“学府也有排挤倾轧事件。”
“唉,志一,你一味退退退,谁奈可得你,人到无求品自高。”
“你指我没有出息。”
我一连灌下三罐啤酒。
老金说:“明日开始,我到你店来打工。”
我吁出一口气,“老金,没想到你人qíng练达。”
“蓝领就不能有智慧?”他似笑非笑。
一个月过去,老父尚未回来。
他在华侨新村租了一幢小洋房,参加住客联谊会围棋组,“大家都称赞我沪语说得好”,祖父母没学会英语,反而bī子弟说好中文,小伊安父母英语流利,故此他不可能谙华文,世事就是如此讽刺。
父亲又雇到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佣,他有空游山玩水,好像短期内不打算回来。
六十二岁的他总算过些悠闲日子。
我放学之后与老金一起看球赛吃晚饭,他是厨房熟手,做一个青菜炒面都香滑可口。
我说:“三十年后没人要你,我与你结婚。”
他哈哈大笑。
“老金,你该收拾一下;头发剪短,洗净皮肤,换上合身衣裤,减少冶游。”
“gān吗,我做自己主人。”
“可是你也呻叹寂寞。”
他搔搔头皮,“小哥,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尽管说好了。”
他很神秘,“有一个女子来店里找你。”
我一凛,故作不在乎,“谁?”
“她先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在学校,她又问王伯母可是去世了,我答是,她叹口气离去。”
可是阮津,可是她回来了?
“她是你那个扁面孔十分清丽的女学生。”
原来是思敏。
我露出笑脸,她自英国回来了。
老金继续说下去:“我请她留下电话,她说改天再来。”
我说:“下次你若见到她,一定要通知我。”
这时有客人抱怨渍子没去尽,钮扣钉不正,“小哥,你在又好些,暑假你一定会放多些时间在店里。”
其实老金已经很努力同我学习。
邻居开了星巴克,人流多了,小店生意又更加好些。
一日,我收到一件西装,吓一跳,问人客:“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垂头丧气,“女友生气,把整碟番茄意大利粉倒我身上。”
“买新的吧,不用洗了。”
“请试一试,”他余qíng未了,“西装是她所送。”
我仔细研究质地,与老金商讨,他说:“用酵素肥皂粉浸泡一日一夜”,“可是,棉与丝,会缩成一团”,“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用冷水吧”……
我把西服轻轻浸水里,每隔几小时换一次水,渐渐冲净污渍。
忽然看见店面有人,我出去问:“洗什么衣服?”
“志一。”她叫我。
女客背光,我一时没看清楚她是谁。
“志一,我是思敏。”
思敏,我欢欣,“成绩好吗,你快乐吗,看到你真开心。”我握住她双手,开始叙旧。
她让开一点,原来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年轻人伸过手来,热qíng洋溢地说:“你一定是王老师了,我是思敏的丈夫英宽。”
我一愣,听见老金在身后嗖地吸进一口冷气。
那年轻人神清气朗,相当英伟,配思敏恰恰好。
她轻轻说:“我们回来探亲。”
我答:“玩得高兴一点,顺道往阿拉斯加看冰川吧,十分壮观,你们会喜欢。”
思敏说:“我们刚从育空回来,在那里,才知道大自然力量,晚上,抬起头,漆黑苍穹上密密是星云,几乎没有空隙,忽然,红huáng两色北极光出现,我们以为到了极乐世界。”
我微笑,思敏仍然像个诗人。
我轻轻说:“改天喝茶吧。”
英宽说:“我们下星期回去,王老师有空到伦敦探访我们。”
他放下一张名片,思敏给我一只小盒子。
思敏说:“我怀念王伯母。”
我点点头,送他们到门口上车。
我低头看到张名片,上边写着英氏建筑事务所。
老金从店后转出,“没想到故事被人一刀剪断。”
我瞪着他,“你懂得什么?”
“你也太小觑我了,拿锅铲的人不懂感慨?”
“改天你还写诗呢。”
“满以为她回来与你重续旧缘,没想到人家已结婚,不久还怀孕生子,小哥,你又错过机会了。”
我问:“酒吧已经开门,你快去享乐吧。”
他伸一个懒腰,“我腻了。”
我回到店后,发觉两腮又红又痒,思敏也太会做人了,跑到洗衣店探访,叫她丈夫看清楚,王志一不过是个猥琐看店堂的人。
我默默把那件番茄汁外套冲洗gān净,用大毛巾略略印gān,套在T型gān衣器上。
我对它说:“是否可以洁如新,就看你的造化了。”
半小时后,机器自动停止,老金走近一看,“小哥,真有你的,同新的一样。”
我过去一看,果然如此,唉,人也像衣服一样就好了:浸一天肥皂水,烘gān,把过去所有污渍丢往脑后。
这时看到柜台上思敏放下的小盒子,拆开一看,并不是什么礼物,而是原先她向我父亲要去的一对镇纸,她特地来还给我。
思敏如此丁是丁卯是卯的,叫我啼笑皆非,我不介意她决意要把我忘得一gān二净,我却不高兴她叫我清晰知道我在她心中已全无地位。
我木独地坐在柜台后发愣。
这时有客推门进来,我抬头,“你好。”
“我有件事,呃,我相信是一件这样的外套,”她给我看一张照片,“上面淋了番茄酱,他可是拿到贵店来清洗——”
我一看照片,不禁莞尔,她就是那个坏脾气女友。
我把外套取出给她看,“洁如新。”
她忽然泪盈于睫。
我轻声如自言自语般说:“既然彼此尚有留恋,就不必再斗下去了。”
正在这时,外套的主人也来了,一推开门就问:“小哥,我的外衣还有救没有?”
蓦然看见他的爱人,只考虑一秒钟爱,便哽咽着说:“亲爱的,原谅我。”
他们两人紧紧拥抱。
然后两人一起把外套披身上,走出店门。
老金追上去:“喂,请付三十元洗衣费。”
他真会煞风景。
过几天在学校,老史要求我教暑期补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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