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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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模仿洋女洋妇那种吊起声线的做作尖叫。

    阮津笑,“你身为大学教师,为何调皮?”

    我问:“看到照片没有?”

    “那外国姐夫十分高大。”

    “昂藏六尺三寸。”

    “恭喜你,可是,王先生太太回来后怎样jiāo代?”

    “别担心,结婚的不是我。”

    阮津说:“我上去做午餐。”

    我拉住她,“阮,你不是厨娘,买两客三文治好了。”

    “不,我乐意服务,你们对我宽容。”

    我一怔。

    “你早已知道我并非汪氏的表妹,我只是一个三房客,可是你们不出声,你们包容我。”

    我见她脸红鼻红,连忙说:“快别那样讲。”

    她转身上去了。

    我坐下踌躇,油轮上不是没有电话,我可以立时通知爸妈,但是,我微笑,他们三十年来首次度假,不必打扰他们,一切待他们回来再说。

    刚要吃饭,幼娟出现。

    “稀客,”我说:“快加双筷子。”

    幼娟说:“哗,白切jī、huáng鱼汤,吃得这样好。”

    她忽然看到阮津,立刻欢笑,“志一,快给我介绍这可人儿。”

    阮津连忙站出来答应。

    二姐老实不客气坐下吃饭,一向节食的她居然添饭。

    她说:“我立刻要返回东岸,今晚我有份主持茶诺颁奖礼,志一,我的男友亦是老外。”

    阮津不敢笑,我则轻叹一声。

    “我们是外嫁女,不要紧,志一,你切记得娶华女,阮小姐,你说是不是?”

    阮津只是陪笑。

    幼娟说下去:“老妈怎会接受碧眼儿做孙子。”

    我提点她,“幼娟,你在外头,自己当心。”

    她抹gān净嘴角,与我拥抱。

    阮津给她一杯绿茶漱口。

    她道谢,计程车来了,她直接往飞机场。

    阮津轻轻称赞:“真潇洒,真能gān,我好不倾慕,我最敬重这样女子。”

    我不出声,太有本事,走得太远,于父母有何益处,谁看店谁打理生活?

    我说:“我中学毕业成绩得四分满分,英国与美国均有名校取录,我选择留在本省接近父母,我并不希望扬名立万,这是我xing格上缺憾。”

    阮津按着我手,“这是优点。”

    中午过后生意又忙起来,她要去上英语课,我鼓励她:“用心。”

    这个年轻女子也很独立,熟习公路车路线,一张月票通街走,不靠人接送。

    傍晚,软件打电话给我:“菜饭在锅里,你请便,我直接往工作地点,明天见。”

    我再问:“你在何处工作?”

    她回答:“上海菜馆。”

    还是不愿透露真相。

    那天晚上,我改卷子到深夜。

    一些学生把糙稿jiāo上,凌乱不堪,又无时间誊清,我评“丑陋”两字。

    又有一些学生用字噜苏,像“而是对之没有什么感qíng,即使不过是记下一些偶然相识者的联络,但总认为是人生历程的记录”,我这样写:字数太多了,你的意思是:“不重要的姓名电话就不必登记。”

    工作至深夜,听见有人回来,打开门,果然,看见阮津走上,她同昨晚一般疲倦,长发披肩,穿着紧身深红低胸裙子,身段如葫芦般曼妙,脸容纤细的她四肢丰润。

    她轻问:“你还没睡?”

    我答:“今日发生太多事,失眠。”

    “我可是要休息了。”

    她头发上有酒气及烟味。

    “晚安。”我说。

第三章

    第二早她洗尽铅华,拿着书本到店堂温习,一本叫《无比敌》,另一本叫《原野呼声》。

    “好书。”我说:“我可以带你去看鲸鱼。”

    刚巧有人牵着狗走过,我说:“阮津,出来看,这便是原野呼声中的赫斯基雪橇犬。”

    阮津连忙走到门口,那客人把狗绑在电灯柱上,把脏衣服jiāo给我。

    阮津对那只赫斯基爱不释手,不住摸它头毛。

    “真漂亮,我也希望将来有地方养狗。”

    “赫斯基其实是极地láng的后裔,没有足够空地,最好不要饲养动物。”

    快餐厅老板送衣服过来,看到阮津,目不转睛。

    阮津躲往楼上。

    那粗壮汉问我:“小哥,是你的女友?”

    我不置可否。

    “很漂亮,只是皮肤稍微黑些,有点面熟,什么地方见过似。”

    我不以为忤,有些人就是如此鲁直。

    “小哥,你有学问有家产,多人追求,唉,我,我已三十老几,尚无对象。”

    我只得说:“你老人家要求高。”

    “说得也对,不是美人,我还不希罕呢。”

    我把他有异味的衣物放进大号湿洗机,开动洗衣gān衣程序。

    半晌,阮津下来问:“那可怕的人走了吗?”

    “我还在这里呢。”

    她笑了。

    “不要怕老金,他来自山东,是个憨直汉子,我们已是多年邻居,他主理一家快餐店,七廿四那样苦gān。”

    “身上有一股去不掉的油腻味。”

    我说:“你同长娟一个讲法,她痛恨一切小店,说我们父子身上有gān洗烘熨气味。”

    阮津微笑,“那又不同,新洗衣服有香气。”

    “你太偏心。”

    “这是事实。”

    我喝着绿茶,练习对爸妈宣布:长娟已经结婚,嫁给麦可,你们很快抱外孙,要做外公外婆——

    我预期母亲会气得面孔煞白。

    我曾经在华文报上读过一段讣闻,除却两老及他们的子女,所有女婿媳妇全部是西人姓名,孙子外孙亦无中文名字。

    完全同化,倒也是好事。

    那些小小混血儿可爱得洋娃娃似,聪明又顽皮。

    这时阮津对我说:“班上有一极其jīng明机伶的同学,她读罗密欧与茱丽叶却会流泪,何故?”

    “第一,她尚未有十多岁的子女;第二,她自知太过jīng算,故此敬重感qíng冲动的茱丽叶。”

    “说得也是。”

    “我常与学生讨论哪个君主理xing,又谁特别感xing。”

    “那多有趣,宋徽宗肯定感xing,失败的君主蕑半如此。”

    我与她仿佛可以一直聊至深夜,有她陪伴,时间过得特快,正像爱恩斯坦所说:美人坐怀里,一小时好比一分钟,但坐在针毡上,一分钟好比一小时,这便是相对论。

    阮津问:“小志哥,你呢,你是哪一种人?”

    “我是一个普通人。”

    她又笑。

    我把老金的衣物取出摺好,送到隔壁。

    他忙得团团转,“小哥,帮我把这三客猪排拿到七号桌子。”

    我索xing帮他把汽水红茶咖啡也分别送给客人,还有,替他写了三张单子。

    他说:“小志,你是生力军。”

    近日市道好,他找不到伙计,只得把姨妈请出帮忙,手脚不够利落。

    他一边挥汗一边说:“你那女友,好不面熟。”

    我既好气又好笑,“客人催你要牛ròu三文治。”

    我撇下他回自己店里,顺便抬头看蓝天白云。

    正在这时,有人尖叫:“抢手袋!”

    一个中年太太哭丧着脸在不远处顿足,一个年轻男子朝我奔来,我取起快餐店门外木招牌扔过去,他跘倒,这时警察赶到把他揪住。

    那年轻人十分瘦削憔悴,只有瘾君子才会不顾一切在光天白日下抢手袋。

    阮津看到一切,她说:“危险。”

    “也顾不得了。”

    稍后那中年太太前来道谢。

    她嘀咕:“治安越来越差,从前,夜不闭户。”

    这便是由乡镇演变成大城市的代价。

    她的手臂在争夺中扭痛,要去看医生,阮津送她到门口。

    她问:“店门可要加锁?”

    我答:“那不是赶客吗。”

    “那么,养一只大狗。”

    “女客与孩子对大狗也有恐惧,只得我ròu身来挡。”

    任何生意都有风险。

    那天下午,阮津陪我吃饭,她指着我下巴,“黏着一粒米,你像孩子。”

    “哪里?”我伸手去拨。

    “这里。”她用手指尖轻轻为我抹走。

    指尖接触我唇边,我觉得麻痒,这一点苏软感觉渐渐传遍全身。

    我涨红面孔。

    “王先生王太太快要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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