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日历,“后天。”
她收拾碗筷回到楼上。
我一转头,看到汪太太站我面前,“小志,你好。”
汪氏夫妇在农场工作,平时早出晚归,很少见面。
她说:“我给你付房租。”
我写收据给她。
“小志,刚才那是我表妹阮津吧。”
我微笑,“正是。”
没想到汪太太开门见山:“小志,我同你父母是朋友,我有责任劝你一句:阮津不是你的对象。”
我大大纳罕,“你说什么?”
她清晰地重复:“她不适合你,你莫与她太过接近。”
我一怔,陪笑说:“汪太太,我已是大人了。”
她叹一口气,“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她不是你家表妹吗?”
“一表三千里,树大有枯枝。”
“这话怎么说?”
“小志,你自己当心,明白吗?”
我把汪太太送走。
他们也太关心我了,就差没说:阮津不是好女人,你要小心这只蜘蛛jīng,或是狐狸jīng。
我正在不悦,学生李思敏找我。
我探头出去,“放假,你来gān什么?”
她说:“功课上有些问题。”
她把一份功课放在我面前,“真没想到老师会坐店堂。”
“老师也是人。”
我打开笔记一看,立刻生气,“与你们说多少次,写历史论文,不得用‘我认为’、‘我的观感’,你是谁?你认识拿破仑与华盛顿吗,一切以事实为据,并且注明出处,你不是写小说,爱文学的话可转往凯文教授处。”
“哗,骂得狗血淋头。”
我笑出声来,“拿回去改。”
思敏问:“为什么凯文是教授,你只是讲师?”
“教授两字并非尊称,不可与老师混淆,在一间大学里,并不是每个授课的人都是教授,我选择讲师为终身职业,不做行政,其他同事则不,他们会逐步升上去:高级讲师、副教授、教授、院长、校长……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官阶,与少尉、中尉、上尉……一般,华人喜欢捧人,皆大欢喜,逢人均叫老板,大家开心,可是教授却真凭实据,需要大学正式认可,故此,请勿叫我王教授。”
思敏说:“人称穷教授,也没什么稀奇。”
“还有,穷作家、穷画家。”
思敏说:“怎么没有穷科学家?其实居里夫人未获诺奖之前也很拮据。”
我看着她,“思敏,如果你有时间,可往图书馆。”
“你为什么不请我到你家书房?”
“今日只得你我两人,我不便与女学生单独相处。”
“屎。”她喃喃。
“思敏,那是粗话。”
思敏看着我,“他们说,伟大的科学家牛顿一生人只笑过一次,那次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学物理,他是怪人,你也是。”
“记得把功课错处改过。”
思敏在门外碰到老金,吓一跳,避开他,匆匆上车。
老金兴奋地说:“好傢伙,小志,那也是你女友?真有办法,这一个面孔虽然扁一些,但够娇俏。”
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小志,先前那个女子,我想起来了。”
我一凛,他是什么意思?
“我见过她,小志,只不过她在你店堂里打扮不一样。”
我心跳得突突响。
我知道老金想说什么,他一定想告诉我:小志,我在某艳舞厅见过她,她擅长跳钢管脱衣舞!
我qiáng作镇静,双手却簌簌地抖,我把手藏柜台下。
只听得老金说:“她是酒保,她在市中心丑陋野láng酒吧里工作。”
我一听,缓缓吁出一口气,反而轻松了,酒保是正当职业,浑身绝技,声色艺缺一不可,我四肢又可以活动了。
只是,那酒吧叫丑陋野láng?未免奇特。
“小志,你得去看看,那种场合,啧啧啧。”
我微笑,“你好似是常客。”
“以前常去,最近改往仙人掌会所,稍微便宜。”
我点点头。
“小志,你可知她职业?”
喜寻根究底的人,都是粗人吧。
我答:“我朋友的事,我全知道。”
他见我无意详细讨论这个问题,十分无趣,“小志,你自己当心。”
他转身离去,身形胖得像一座小山。
打烊后我悄悄回到楼上,看了一回书,终于忍不住,更衣到夜未央区的丑陋野láng酒吧。
推开店门,我看到奇景。
大约有一百人挤在酒吧内欢呼拍手,人头湧湧,百分之九十是男客,一看就明白缘故,酒保全是年轻女子,衣着bào露,她们忽然跳上柜台,扭动腰肢臀部,跳起舞来。
我目瞪口呆,一额是汗。
忽然之间,她们又跳下柜台,调酒招呼客人。
这时有人喊:“芝芝,芝芝,芝芝。”
欢呼中,我看到一个苗条身形出现。
她正是阮津。
她化妆浓艳,上衣是小小一件露腰背心,短裤短得不能再短,露着大腿。
她笑着登场,拿起一只酒瓶,往手臂上一放,只见那只瓶子像忽然有了生命,活了过来,像一只小动物般自她左臂滚上肩膀,在背脊停顿一下,又自右臂滑下,她握住瓶子,往杯中斟酒,放下,又取过另外一酒瓶,这次在她丰硕的胸上滚过。
这是奇技!
所有客人鼓掌欢呼叫好。
她斟好酒摇匀,把调酒器放指尖转动,煞是好看,我看得呆了。
最后她斟出酒递给人客,那男客给她丰富小费,她把钞票塞进裤腰。
我在一角看得下巴跌落胸前。
终于,我缓缓转身离去,王志一,你要真相,你终于看到真相。
我心酸的想,原来她是一个跑江湖的女孩。
又怎样呢,我喜欢她不会更多,亦不会更少。
我缓缓转身离开那欢呼声及笑声。
我用双手推开门走出街上。
冷空气叫我打个寒颤,这时有一支香烟就好了。
猛不料背后有人轻轻叫我:“小志哥。”
我转过头去,看到阮津,她披着一件外套追出来。
我微笑,“你看到我了。”
她这样回答:“你也看到了我。”
“你才艺出众。”
她说:“叫你见笑。”
我问:“为什么叫丑陋野láng?”
“你不是已经看到那些酒客的嘴脸了吗?”
我俩一起笑出来。
她说:“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你也是凭力气赚取生活。”
“多多少少出卖色相。”
我答:“色相与生俱来。”
“你太偏帮我。”
我说:“下班没有?”
“一直到凌晨一时。”
“回去工作吧,明天见。”
“小志哥——”
我轻轻拥抱她一下,她进去了。
我开着小机车噗噗噗回家。
那夜我不停做噩梦……震耳yù聋音乐,轰轰轰隆隆隆,酒客举起双臂摇晃欢呼作乐叫嚣,忽然之间,芝芝登场,她舞动腰肢,一件一件脱去衣裳,半luǒ,全luǒ……
我惨呼一声自chuáng上跃起。
再也睡不着。
天朦亮我回到学校,坐在大树下冥思,尚未开学就想回来工作。
忽然想起要打开洗衣店大门,又匆匆回去,眼涩嘴gān。
阮津却冲了一大杯西洋参茶给我。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熬了gān贝白粥。”
我同她说:“非要在酒吧工作吗?”
她这样答:“昨夜我收了两百多小费,志哥,明年我升大学,开销非同小可。”
我无言。
“再做一年便可以暂停,我已熟习环境。”
稍后大姐打电话给我:“爸妈是否明天回来?”
“是,中午时分我会到码头接他们。”
“我与麦可也一起去可好?”
我想一想,“大姐,我看不要,不如先由我婉转把消息透露。”
她抱怨:“为什么像做贼一般?”
“听我话,长娟,你与麦可下午才到店里来。”
她挂上电话。
阮津在一边微微笑,一定觉得有父母疼爱的子女永远幼稚。
我说:“多谢你这几天照顾我又照顾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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