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表妹,第三代里唯一一个留在本地工作的,比她小了几岁,又在父母身边,性格难免娇纵,胡悦笑了一下,“是啊,记得不清楚了,都是一些很片段的回忆。”
表妹本意不恶,大概只是想表达对她的同情,只是读错了空气,倒搞得长辈们不好回忆往事,二姑清清嗓子,“那个,香也上得差不多了,烧烧纸,下山去吃饭吧,桌子已经订好了,就在你住的那个酒店,你们要上班上学的那几个,自己发短信通知一下。”
大家纷纷都回坟前去,胡悦把矿泉水瓶都收起来——倒不是亲戚们没素质,只是小城没这个风气,这也就是她出门以后观察养成的习惯。不期然就落到最后,有人也留下来帮她,两人眼神相触,胡悦微微一怔,说,“没事,我自己来就行了,你过去烧纸吧——中午把阿姨和弟弟也叫上。”
已经入秋了,正是乱穿衣的时候,年轻人还穿着短袖,中老年人已经穿上了薄夹克,胡爸爸就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夹克,洗得深浅不均,一条廉价西装裤,穿扁了的皮鞋,头是刚洗的,还不油腻,他长相有点奇怪,有点‘阴阳脸’,左脸肤色明显比右脸深,皮肤也更松弛苍老。胡悦一看就知道这是职业病:大货司机很多都这样,靠驾驶窗的一侧总是会受到更多日晒,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阴阳脸,或者说司机脸,这种脸也经常被拿来做光老化的案例参考。
他话一直不多,刚才也很沉默,大家有意无意都忽视了他,倒也不是有什么矛盾,只是今天的主角是胡悦,想要照顾气氛,免得大家难堪。当时为了报志愿读书,胡家父女闹得极不愉快,亲戚们都还记得,祭奠故人的日子,谁也不想当着故人的面吵架。
胡悦当然也不想吵架,其实,现在她也已经不再介意从前的龃龉,只是也说不上迫切想要言归于好。见父亲犹豫再三,还是一语不发,她也不在意,收好瓶子扎了口,走到墓前,“哇,还有这么多。”
冥币、房、车,要烧的东西很多,足足装了半车斗,胡悦本来也没想办这么大,是亲戚们嚷着要办热闹点,也算是扬眉吐气,她也就随口答应下来,反正她只管出钱,花费也不大。置办的时候还好,现在烧起来真是大工程,胡悦过去的时候刚烧完房子,还有一麻袋黄纸,半麻袋的冥币,就那个浅浅的烧火盆,怕是要烧到下午去。胡悦赶紧安排,“大家都分一分啊,亲朋好友都拿去烧一些,烧完各自回去好了,收拾收拾正好接上孩子去吃饭。”
负责采购这些的是小叔,从前就鸡贼,说不定这也都是早想好的,正好借个便,大家各自分散了去给别的亲朋好友烧纸,也算是没空手来一次。胡悦和他们寒暄几句,渐渐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慢的往盆里撂黄纸,时不时地用捡来的树枝拨拨火。
“好像这是第三次过来,是不是啊?”
闷不做声地烧纸也有点无聊,胡悦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之前要读书,后来,出去了就很少回来了……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也很少。”
“要是有假期的话,还是尽量绕道回来一下好了……”
她说着也觉得有点矫情,其实,胡悦并不相信鬼魂,她终究是很务实的,只有坐在这里的时候,才油然领悟,“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信鬼鬼神神呢,我现在懂了,归根到底,还是无法接受失去啊。”
“这辈子没来得及好好说的道别,总希望将来能有个场合可以尽情地说出口,所以,人会希望有阴间,希望有天堂,希望能在那里和失去的所有重逢。”
“但那都是假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些话,现在不说,等到将来也会慢慢的淡忘掉,就算现在在这里讲,其实也挺尴尬的,追求仪式感,是吧,不管怎么样,你也都听不到了。十二年啦,如果真的有什么阴间阳间,轮回转世的话,你也应该投胎了吧。”
“希望这一次,去了很好的人家,过很好的生活,不要再过这么辛苦的日子了。”
“我已经长大了,能赚钱了,可以带你去很多比东方明珠更好的地方玩了。但是……没机会了啊。”
她说,慢慢地拨着火,低声地说给墓碑上有些褪色的彩照听,那张照片和记忆中的面孔不太像了,但她们本来也就聚少离多,十二年了,再去回想母亲的面貌,已经真的记不清细节了,人的记忆力就是这样残忍,该忘记的,永远都不会迟来。
“挺遗憾的……这辈子,不要再错过了啊。”
黄纸慢慢地落入盆中,泛起红光,在火中扭动着化为黑烟,胡悦出神地凝视着火苗,渐渐地,她忘记了自己正自言自语,说得越来越自然,好像在和谁谈天,说着那些只有亲人才关心的话,“有时候,我觉得很辛苦啊,妈。”
“你走了以后,没人给我打电话了,其实,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就是,没人问的话,感觉挺寂寞的。”
“家里冬天那么冷,以前你都给舅舅说,让他买点中药给我薰脚的,不然脚上就长冻疮,你走了以后,他不记得了,我没有钱,去问爸爸要,他说我乱花钱……他总说我乱花钱,以前生活费都是你给我打的,他不知道读书要花多少钱,一直以为我和大表哥一样,一星期只要几十块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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