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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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楣一声不响,坐到长凳上,伸手过去,握住梁小蓉的手。

    梁小蓉呆滞的抬起头来,见是宦楣,无神涣散的眼睛渐渐露出讶异的神色,跟着是感激的泪光。

    她俩四只手紧紧的jiāo叠。

    律师正在轻轻叮嘱事主,时间到了,法庭大门打开,宦楣拍拍朋友的手,目送他们进去。

    她不打算陪他们聆听冗长的审问及答辩。

    梁氏夫妇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外人的存在。

    两人的jīng魂像是早已离开他们的躯壳,ròu身无奈地缓缓蠕动走入法庭,犹如行尸。

    两扇大门随即合拢。

    宦楣没有即时离去,她坐在长凳上发呆,她不相信那是她所认识的梁国新。

    梁伯伯平时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天生有控制场面的魅力,目光到处,没有一个客人会被冷落。

    但是刚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呆若木jī,视若无睹。

    宦楣心中恻然。

    早晓得不应该来,既帮不了人,又令自己不快。

    有人轻轻坐到她的身边。

    宦楣决定离开法庭,刚握紧手袋想站起来,却听见旁边有人叫她。

    她转过头来,看到那张英俊的面孔,"聂先生,是你,"她有点意外,"我们又遇见了。"

    他向她笑笑,"原来你是梁小姐的朋友。"

    刚才那一幕,他都看见了。

    "你呢,"宦楣问,"你认识梁国新?"

    "他是敝公司客户之一。"

    宦楣站起来。

    他说:"我送你一程。"

    刚在这个时候,寂静的木板长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分明是有人赶着过来,宦楣转过头去看,发觉来人是邓宗平,这时他也看到了她,而且发觉她身边站着个年轻人,小邓不由自主尴尬地放缓脚步。

    未待宦楣开口,小邓便说:"今晨我在十号法庭工作。"

    宦楣心中有气,那阁下走到西翼来gān什么,邓宗平邓宗平,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吃一点点亏?

    但是小邓接着说:"于是便过来看看你。"

    宦楣这才面色稍霁,为两位男士介绍,两个年轻人握手寒暄。

    邓宗平问:"你已看到梁国新?"

    宦楣点点头。

    "那我过去了,有事等着我。"他转头离去。

    谁说一切不是注定的,偏偏会在这个时候身边出现第三者,宦楣从不为这种事解释,邓宗平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在感qíng上最最骄傲,再也不肯特地表白。

    这一切,都落在聪明的旁人眼底。

    他立刻知道会有点棘手,女孩复杂矛盾的眼神表露所有苦楚爱慕眷恋不舍之qíng,嘴角带出骄傲矜持无奈。

    过了片刻,她转过头来问他:"你是聂上游是吗?"

    "是,"他笑笑回答,"力争上游。"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名字由我自己打听得来。"

    他欠欠身,"我的荣幸。"

    她喜欢他,觉得他可亲,忽然忍不住诉起苦来,"你看人家怎么样对我。"

    聂上游不便置评,只是微笑。

    "他已三年没有主动与我联络,一旦看见我身边有位异xing,立刻给我白眼。"

    聂上游温柔的看着她,他若是一不小心,露出半丝同qíng之色,便会马上沦为她的弟兄姐妹,万劫不复,不行,他非残忍不可,于是扬声笑起来。

    笑声在空dàng的走廊激起回音,宦楣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开头还有点苦涩,后来笑得浑身畅快。

    "来,"聂上游说,"我送你一程。"

    到底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宦楣愉快的离开了法院大厦。

    她没有回家,她对他没有戒心,他原是她父亲的客人,在家里认识。

    宦楣知道她父亲的脾气,绝不轻易与人结jiāo。

    他们在一家私人会所谈天上的星。

    真好,幸亏有这样的话题,不然一直说私人故事,不闷死人,也嫌太过赤luǒ。

    聂上游说:"你的口气,比我更似一个天文学学生。"

    "呵请问你在哪一间学校研究,我巴不得有人指点。"

    "你真想知道?"聂上游微笑。

    宦楣答:"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中国宁波大学。"

    这个答案意外又意外,宦楣忍不住问:"你回到内地去读书?"

    他笑:"我在中国长大。"

    宦楣睁大眼睛看着他。

    聂上游咳嗽一声,莞尔道:"看仔细没有,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不多见吧?"

    "不不,"宦楣回过神来,"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我的意思是,我不认识,唉,算了,越描越黑。"

    聂上游仰高头笑起来,显得神采飞扬,宦楣这才发觉,一套普通深色西装穿在他身上,竟这样的潇洒漂亮。

    他取笑她,她涨红了面孔。

    笑完了,聂上游调侃地问:"你在什么地方长大?"

    宦楣没jīng打采的答:"在我狭窄的小世界,人人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

    聂上游适可而止,赞道:"真是天底下最理想的成长处。"

    宦楣怀疑的问:"你来到本市有多久了?"

    "我先到美国纽约与亲属团聚,住了几年,才派到这里工作。"

    宦楣拍一下手掌,"啊哈。"她抓到他的小辫子,"还不是西方社会有关系,你有无继续学业?"

    聂上游感慨的答:"为口奔忙,哪里还有这种气。"

    这个人好不特别,好不有趣。

    他当下说:"来,我送你回去。"

    车子在停车场,宦楣走过繁忙的银行区去取车,有少男少女捧着簿子走上来拦住他们,一手递上一枝笔,对宦楣:"请支持直选,请签名支持八八年直选。"

    聂上游两只手放在口袋里,并没有意思签名,他双目看着宦楣。

    该死,宦楣想,这小子恁难应付,立定心思笑眯眯冷眼旁观,要看她下不了台,说他有恶意呢,并不见得,但他的确要她尴尬。

    电光石火间,宦楣诧异地问自己:你几时关心过别人怎么想,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陌生人怎样看?

    自从邓宗平以来,她还没有在乎过谁怎么样看她。

    宦楣马上定下来,对那女孩子:"我们考虑清楚了才能签这个名。"

    那女孩笑笑,并不勉qiáng,又去拦截其他行人。

    宦楣松一口气。

    聂上游双目中露出欣赏的神色,嘴里犹自问:"你可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宦楣据实答:"知道一点,但没有专心钻研。"

    聂上游笑笑,"我认为流星群比政治有味道得多了。"

    "我想这关乎阁下手上拿的是什么护照。"

    聂上游忽然拉起她的手,拖她走进停车场,找到车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没有讲话,宦楣在心中不住拿他比邓宗平,两个人其实并无相似之处,宦楣忽然发觉,聂上游将是她离开小邓之后第一个重要男xing。

    人是万物之灵,到底有点分寸,她就是知道。

    宦楣十分惆怅,她不希望因这个人而忘记邓宗平。

    人的xing格多么奇怪矛盾,一直希望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绪而不果,想忘记一个人,固然心不由己,想不忘记一个人,也心不由己。

    荒谬。

    车子停在门口,聂上游笑说:"听说你们家家教甚严,未经家长同意,闲人不得入内,不送你进去了。"

    很明显,他也把她的来龙去脉统统打探清楚了。

    宦楣还在沉思,并没有对那句话做出适当的反应,过半晌她抬起头来,"我们会再见的吧?"

    他点点头。

    宦晖自泳池回来,看到这一幕,十分诧异,他太知道妹妹的xing格,越是看重一个人,越是手足无措,言语木讷,相反的时候,则游戏人间,活泼调皮。

    这小伙子是谁?

    宦晖向他行注目礼,看着他把车子调头离去。

    宦晖用毛巾擦头,边问:"这又是什么人?"

    "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

    宦晖笑,"你好像特别为这一类人所吸引,永远不肯在同类中选朋友。"

    宦楣笑着过去用双手拉着兄弟毛巾衫的翻领,"选谁!二世祖都跑去追求影视明星了。"

    "烧到我这里来了,太不公平,我可以一口气数出好几个对你有兴趣的人。"

    "都是闷死人的人:星期一至五,日间在他们令尊公司里挂名工作,晚上出席各式宴会,没有应酬便去私会qíng人,周末阖家在码头集合,坐船出去兜风,一百年都没有一件事发生,不要说是做他们的妻,做妾都嫌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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