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余晖消失在探出房屋那长而宽的屋檐,正是这长檐遮掉小半前庭。黑瓦檐角悬着四四方方的紫红铜铃,有风吹过,铜铃一动不动。
静谧让唐云羡脚步放慢,她一边观察一边走到正殿前,巨大厚重的铁门横亘,门左边是一个落地的大鼓,鼓身不是木制竟是紫铜,绷紧的苍白鼓皮被铜钉铆进鼓身,这是最古怪的地方,这里不是百姓能进的地方,谁又会来这里击鼓鸣冤?
然而门却是开的,一条缝隙刚够一人走过,门内漆黑一片,唐云羡走了进去。
她第一脚差点踏空,幸好反应快扶门站稳,借着一丝门缝外的初现的月光看清了一阶一阶向下通往地底的石梯,像悬空裹在混沌里的铁索,无头无尾。
以前只知道玉烛寺在地宫里阴暗不见天日,可这专司星相历法的浑天监察院怎么也像躲债赌鬼的藏身之处?
唐云羡带着疑问继续走了下去,地底潮气寒凉,盛夏也像泡在冬天的井水里,让人牙齿打颤,更奇怪的是,当外部的光亮随着深度消失,仍然能看清几步之外的阶梯,原来发光的是石梯两侧浅槽里的萤石,光线灰蒙蒙暗淡没有温度只能照亮一点距离,但延绵不绝,所以无论下到哪里,都不会因为看不清路而跌倒。
这照明的方式她再熟悉不过,当年的玉烛寺也是如此。
她走了不到一百个台阶,终于,更亮的光出现了。
最下面的门开着,光从缝隙渗透出来,这次的光有了温度,寒意渐少,走到门前时温暖代替之前的不适,唐云羡本想开口问一句是否有人在,但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不由自主地跨过大门,眼睛越睁越圆。
再见多识广的商旅,再多奇思妙想的诗人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明亮如昼的光照亮环形的厅堂,浑天仪悬吊在头顶几米高的地方,宛若星辰斗转压低在眼前,头顶开出的天窗里正洒下繁星的光辉,萤石被刻成一条条纤细的形状嵌进墙壁内,这里不用点燃烛火也能视物,甚至光线更柔更亮。
在浑天仪的下方,还有数十种唐云羡叫不出名字的器具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的是金银铸造,有的则是不同颜色的铜器浇筑,还有一些石头做的方方正正的古怪玩意儿,一张大桌上铺了厚厚的纸张,算筹撒得到处都是,却刚好压住纸张,不让它们被溜进来的夜风吹落一地。
这里安静极了,忽得听到一两声吊着浑天仪的绞索吱呀,像不能言语的玄秘在柔声低诉。
唐云羡楞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沿着中间的走道一直往前,走过全是不知名物器的厅堂,又穿过一个都是坐榻的小厅,最后来到屋门大敞四开的内室。
从门到尽头的墙,这个屋子全部都是书本竹简,有的放在成排数不清的书架上,有的就堆在地上随便哪里,倒的七扭八歪,和外面比乱套得出奇。
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躲开一人高的书堆,唐云羡左躲右闪,迈过地上那些书脊朝上乱丢乱弃的书,一不小心还是刮到一个比她高三四个头的书堆,她手疾眼快扶住眼看倾倒的纸册,把它们扶正,归回原位,松了口气。
轻功再好的人在这间屋子里只怕都无用武之地。
唐云羡确认书塔不会再倒下后才转身。
可她才一转身,刚刚扶好的书堆便轰然倒塌。
“回来了?”
这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紧跟着噼里啪啦纸册天女散花的响声而来,不温不火也不惊讶,好像早就习惯这样的动静,唐云羡没想到有人,这里这样安静,她以为自己扑了个空。
脚步声是在身后,她猛一回身,便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穿着官服的年轻人和他方才的声音一样,都是不温不火的温厚,这一身从六品的海青蓝官服穿在他身上也算芝兰玉树,只可惜上好的料子全都被墨点毁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袖子卷到手肘倒和自己穿衣服的习惯差不多,可粗布这样卷没人介意,细细的茧绸布卷起来都是难看的褶子。
来人眉眼间的沉静因为看到唐云羡变成错愕,“你……”他没有危险和戒备,只有溢于言表的惊讶积聚在闪烁的视线内,散落的纸页穿过他们的对视,他过来时碰到了右侧的书架,那书架因为塞了超出承受的簿册吱呀乱响,唐云羡及时伸手扶住才没酿成更大的混乱。
有更漏的滴答碰撞声从刚刚她进入的门传进来,年轻的从六品少监像听到猫叫的老鼠,眼中的惊讶变成一种兴奋的笑意,嘴里说着,“开始了!”伸手握住唐云羡的手腕,“跟我来。”
她被拽离原来的位置,摇摇欲坠的书架轰然倒塌,到处都是飞起的纸,年轻人颀长的背影挺拔笔直,他们穿过的地方书像大雪纷纷坠落,年轻人不管不顾,硬拽着她回到满是玄秘仪器的房间。
发愣的片刻,他不知从哪里取来了笔墨纸册塞进唐云羡手中,“来!我说你记!”
唐云羡没等第一次试验公主腰牌的威力,反而成了别人驱使的对象,她一时有点恍惚,想叫住年轻的少监,让他清醒点,可他不给她说话的时机,一步跳上浑天仪基座所在的石台,压下一个木制的机括,他们头上的悬梁和屋顶竟慢慢向两侧退去,露出整片闪着繁星的灰蓝夜空。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他说着看了呆呆仰头的唐云羡一眼,忽的笑了,“快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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