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亦舒【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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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们坐,笑脸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称我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称呼。

    她双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惯了活,指头是秃的,也没搽寇丹。

    如此家乡风味的女人。

    她开口:“听说你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

    涓生竟会我取她,难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气,“我跟涓生说,受过教育的女xing,不会在这种事上生枝节。”算是称赞我?

    但说的话也很合qíng合理。

    “我自己也是过来人,”这么坦白,“离婚有一年。”

    这时候一个跟安儿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内走出来,冲着辜玲玲叫声“妈”。

    这大概便是安儿说过的冷家清。女儿长得跟妈差不多样子,黑且实,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比起她。安儿真是娇滴滴的小安琪儿。

    听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史涓生敢qíng有毛病,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么两样?他却舍却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要,跑来对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倘若这是爱qíng,那么爱qíng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弃的生活方式跟他将来要过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样,旁观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后悔的。

    辜玲玲的家并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么金碧辉煌,看得出是新装修,是涓生出的钱?

    主色用浅咖啡,很明显是想学欧美小家庭那种清慡简单的格调,大致上没有什么不妥,但细节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发是本地做的,窗帘忘了对花,茶杯与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弃的要比这一切都jīng细美丽考究,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够在ròuyù上满足他?

    我听见唐晶说:“……这样也好,见过面之后,你们有话可以直说。”

    我不以为然,唐晶太虚伪,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见过面,免得在一些场会碰上了也不晓得避开,如此而已。我笨了这些年,从今天开始要学jīng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俩站起来。

    那辜玲玲还不好意思说:“没有什么招待。”

    应酬功夫是要比我们好,她们做戏的人……也许唐晶又要说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老头进来,弓背哈腰,满头白发,看上去活脱脱似个江北裁fèng。只见唐晶朝他点点头。

    老头看我们一眼,熟落地进屋去。辜玲玲掩上门。

    我心中气苦,便抢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将我塞进车子。

    “你道他是谁?”

    “谁?”我恶声恶气。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当年鼎鼎大名的编剧家,一个剧本值好几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我真正的吃惊了,那么一个jīng老头?没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褴褛相,她嫁了他?我的天,这涓生知不知道?”

    太离谱了,我还以为女明星个个穷奢极侈,锦衣玉食,出外时乘搭劳斯莱斯,一招手来一车的公子,身上戴几百卡拉钻石一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披着狐裘(狐狸jīng),脚踏高跟拖鞋,脚趾都搽得鲜红,专等她qíng人的妻来找她算账。

    不是那回事。

    谁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劲风chuī打我的脸。

    “冷呢,”唐晶说,“把车窗摇上。”

    我如堕入五里雾里,朝唐晶看过去。

    唐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处身暖巢太久了,外边的事难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议,史涓生巴巴地抛妻离子,跑去拣这个老头的旧鞋,还得帮他供养两个孩子?这莫非前世的债。

    难怪我公婆都会跑出来替我说话。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这个女人!”我只能够这么说。

    “化起妆来在台上看还是不错的。”唐晶说,“许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愤愤地说:“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边也有点钱,也不尽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现在不靠,将来就靠了,谁不知道西医是金矿。”我说。

    “这金矿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说:“现在真要谈谈你的将来了。”

    “见过大明星辜玲玲之后,。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很乐观。”我很讽刺且赌气地说。

    “你别看轻她,”唐晶叹口气,“人家很有办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几十万收入。”

    “这社会太拜金。”我感慨地说。

    唐晶边笑边点头,“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会来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说:“嗳嗳嗳,当心,我这只脚在踏离合器——喂,子君,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嘴巴斗不过我,就喜欢打我的习惯?”

    我们的思想一下子飞回童年的平原,我悲伤起来,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转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无成。我被生命骗了。

    “别想得太多,来,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莱。”

    我说:“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儿子醒来不见我,又要哭的。”

    “权当你自己已经死了。”唐晶说,“何必那么巴结?你丈夫认为你已无资格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时也得替自己着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没勾引过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许,”我难过地说道,“物必自腐然后虫生。”

    唐晶点点头,“你的态度不错,很客观。这年头,谁是贤妻,谁是狐狸jīng?谁好、谁忠,都没有一面倒的qíng况了,黑与白之间尚有十几层深浅不同的灰色,人的xing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但却是个好朋友。”

    后来我便没有再出声,自小我不是那种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过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当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这份单纯。

    小时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为迟钝,但是婚变对于再愚蠢的女人来说,也是伤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盘问我的计划。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撤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五分四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gān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láng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pào轰现代女xing。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yīnyīn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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