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亦舒【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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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gān什么就gān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gān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gān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jiāo流没有感qíng,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

    我领她这个qíng。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qiáng笑,“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材,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惜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广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万,唔,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到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朦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chuáng上去想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一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qíng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洋洋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cao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运,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fèng内进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件事,我们决定开除史安儿。”

    我连忙说。“千万不要报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医院,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自然有校工会送冷家清到医院。”校长一张脸像铁板似,“用不到你。”这时候校工进来,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怜,手腕、膝盖全部摔破,我不忍,转过头来骂安儿,“你疯了,你打人!”

    安儿嚷:“我为妈妈报仇,妈妈反而骂我?”

    我一时浊气上涌,伸手“刷”的给她一巴掌。安儿先是一怔,随即掩着脸,大声哭泣。

    校长制止,“史太太,”她厌恶地说:“平时不教导孩子,现在又当众打她,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听了这样的指责,顿时道:“校长,我有话说。”我转头跟安儿讲:“你到外头等我。”

    安儿出去,掩上校长室门,我从头到尾,很平静地将辜玲玲一家与我们的瓜葛说个清楚,来龙去脉一字不漏。

    “……校长,我不介意你开除安儿,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压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时相信校长也晓得她是个好学生,成绩一向不错。”

    校长的老脸渐渐放松,她不知说什么好,以一声长叹代替。

    我站起来,“我们先走一步,校长。我没有要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儿明天可以来上课。”

    我放下一颗心,“校长,我想我会替安儿办转校手续,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想她学校生活有yīn影,如果校长愿意帮忙的话,请替我们写一封推荐信。”

    校长转为非常同qíng。

    “史太太,我愿意推荐安儿到本校的姐妹学校就读。”

    “谢谢校长。”

    “明天请安儿来上课,告诉她不会见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码要放三天假。”

    “是,校长,关于安儿……我会向她解释,这一切,……不是什么人的错。”

    校长又叹一口气,满脸的同qíng。

    我说:“我走了。”

    安儿坐在校长室门口,我心痛地抚摸她的脸。

    她说:“妈妈,我替你添这么多麻烦。”

    我喃喃道:“不怕,安儿,我们不怕,我们很坚qiáng,一切都可以应付得来。”

    “妈妈,你怎么变得这样勇敢?”她抬起头来。

    我苦笑,“妈妈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向安儿解释,这不关冷家清的事。

    安儿似乎有点明白,像她那样年纪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难说。

    傍晚,史涓生的电话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为什么。那女人一定吐尽苦水。

    取过电话我就冷冷的先发制人:“是的,我们的女儿揍了她的女儿。史涓生,你听着:史安儿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与你丝毫没有关系,你若说一句叫我听不顺耳的话,我带了两个孩子走得无影无踪,你别借故行凶!”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报警是不是?去报呀,你纵恿她抓你的女儿去坐牢呀!”我状yù泼妇,一口咬实涓生不放。

    “……”

    安儿在一旁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双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边终于叹口气,“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我说:“她再无辜,轮不到你出来替她说话,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儿为这件事要转校。”

    “我也知道安儿心里不舒服——”

    “你已经不要这个家了,我们好,不用你称赞,我们沦落,亦不用你暧叹。”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说,“你告诉安儿,明天我来看她。”他挂了电话。

    我的心沉重。

    这时候平儿拿着漫画书走出来,很兴奋地说:“妈妈,妈妈,我发现了新大陆。”

    我qiáng颜欢笑,“是吗,快快告诉我听,发现了什么。”

    “妈妈,Q太郎与叮当是同一个人画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作佩服状,“呵,是吗,多么细致的观察力,”我眼泪往肚子里流,“你喜欢哪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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