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亦舒【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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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周末呢?”

    “爸爸来探访我们。”

    “那很好呀。”

    “可是妈妈你不再与我同住。”平儿说。

    我十分激动,“你想念妈妈?”

    “自然,起chuáng后不再可以玩一阵然后上学。”他恍若有失。

    我问:“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当然记得,后来你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顾我。”

    “奶奶待你不错。”

    “我真心觉得奶奶对我好。”

    我微笑,真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冲动地把他一把拥在怀里,但毕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犹豫,便失去机会。

    他说:“妈妈,请不要结婚。”

    “为什么?”

    “妈妈一结婚,我想见妈妈,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说,“妈妈不结婚。”我乐意慷慨,还有什么结婚的机会?

    我与平儿的约会,由每星期三次减为两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儿主动提出,然后我抛下一切去赴约。

    老张说:“你爱那孩子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洋人有没有机会?”

    “没有。”

    “但是他为我们作的广告计划却一流,你真有办法。”

    “他要讨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讨好,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结婚,就该到外头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么可能xing,你总得调查一下。”

    “我不想再结婚。女人结婚超过十年就变得蠢相。笨过一次还不够?刚脱离苦海。”这是实话。

    “你应当感激上帝对你的恩宠,使你再世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个,通常一般女人遇到这种qíng形,尸骨无存。

    “你那美丽的女儿呢,如果我是波兰斯基,便等她长大,拍摄爱qíng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惊。

    “等她宣布有男朋友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头发,只怕一夜白头。

    “子君,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别担心,美人老了,还是美人。此刻你比起当初那个失婚而来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妇qiáng了百倍,短短年余间你就站起来了。”

    我叹口气。

    “三十五岁。”我说,“老张,你以为我能活多久?”

    “七十岁,七十岁什么都足够。再贪的人也不能说七十岁不是长寿。”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张,我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老张默默。

    我愤慨地说:“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数十个中国字速记:结婚生子,遭夫遗弃,然后苦苦挣扎为生。”

    “愤怒的中年。”老张说。

    “哀乐中年。”我说。

    我们大笑。

    “你还没有原谅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无意故作大方,但实在想念她,过了几天,特地携着礼物上门。

    时间是约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却乱成一片。

    我问:“装修?”

    “不,搬家。”

    “哟,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说,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觉得事qíng过于巧合,不相信我,索xing请你来目睹。”

    “是要结婚了?”我问。

    唐晶飞红双颊,“是。”

    “搬到哪儿?”

    “搬去与他父母住,然后等证件出来,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雳。

    “是的。”

    “到澳洲去gān什么?”

    “做家庭主妇,”她一边说一边忙着指导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来,”她说,“坐下来慢慢说,那边有他们打点。”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远简单而肯定,我震惊于唐晶要离我而去,忽然伤心yù绝,怔怔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应替我高兴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泪来,只会哭不会说。

    “这女人可不是神经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结婚,她还没有这么伤心呢。”

    “别再打趣我。”我说。

    她深深叹口气,“子君,你的毛病是永远少不了一个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现在我要走,你同样的伤心。子君,你凡事也分个轻重,这样一贯地天真,叫人如何适应?”

    我擦gān眼泪,抬起头来,qiáng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并不需要我们,你看你现在多独立,你要不断地告诉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们。”

    我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qíng,最好咱们都生生世世的陪着你,永远不要离开你。”

    “是,我怕转变,即使是变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说,“难道我不应当害怕?多少个夜晚,我恶梦惊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泪淌下来,“什么时候,感qíng丰富,记念故人也算是错?也许我永远不会活得似一个潇洒的机械人,我没有这种天分。”

    唐晶眼睛看着远处,“那不外是因为生活并没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为机械人。”她轻轻说,“子君,我们就要分手,可否谈些别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否快乐?”

    我本然问:“你快乐吗,唐晶?”

    忽然她转过脸,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恻然,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见。

    有人闯进门来,是莫家谦,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飞扬地笑问:“怎么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说体己话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现时的身份是莫家谦太太,耳朵专门听他的说话,心专门为他而跳,每一个呼吸为他而做,旁人还能分到什么?

    “祝你们永远幸福。”我老土地说。

    莫家谦说:“谢谢你。”

    我原以为即使唐晶与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来与我诉说衷qíng,没想到这样便缘份已尽。

    “路过澳洲来探访我们。”唐晶说,“我会写信给你。”

    就这样。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离我而去。

第九章

    后来张允信说:“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觉得。

    “人口流动xing大,谁也陪不了你一辈子,趁早培养个人兴趣,老了可以cha花钓鱼。”

    我呆呆的,一时还未复元。

    “别太难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身为女人,为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伤心?没人同qíng你。”

    我不响。

    “你受够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宝贝,相信我,现实生活最残酷的一面,你还没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讽地说。

    “也不必,问唐晶就知道了,你出来泡多久?一年,她出来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尝遍,你见过什么?给你一根针你都认作棒槌,个把男人对你说过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为算有见识了?”

    “要不要将我卖到人ròu市场?”我没好气。

    “堕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块腐臭的ròu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费劲。子君,你试过往上爬吗?你试试看,子君,你始终运气太好。”

    我颓然,“好好,我没有机会上演块ròu余生。”

    也许唐晶看穿这世上一切,索xing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这些女人都走光了,单我一个活着,再风光又有什么益处,我给谁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来徒手搏击,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觉。

    “有我,”张允信拍拍胸口,“我总是你忠实的拍档。”

    最近做小丑做得门透,简直想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叫,用拳击胸,发出泰山般的呼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我便想坐下来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时候一放声哭总有人来搭救,现在哭完了擦gān眼泪收拾残局的总还是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为赶功夫的缘故,双手长期与湿泥接触,渐渐形成种皮肤病。

    我的手指头老退皮,吃药打针都看不好,我便躁。

    张允信旁观者清,问我:“怎么?是yīn阳不调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gān?”

    “别这样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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