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周末呢?”
“爸爸来探访我们。”
“那很好呀。”
“可是妈妈你不再与我同住。”平儿说。
我十分激动,“你想念妈妈?”
“自然,起chuáng后不再可以玩一阵然后上学。”他恍若有失。
我问:“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当然记得,后来你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顾我。”
“奶奶待你不错。”
“我真心觉得奶奶对我好。”
我微笑,真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冲动地把他一把拥在怀里,但毕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犹豫,便失去机会。
他说:“妈妈,请不要结婚。”
“为什么?”
“妈妈一结婚,我想见妈妈,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说,“妈妈不结婚。”我乐意慷慨,还有什么结婚的机会?
我与平儿的约会,由每星期三次减为两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儿主动提出,然后我抛下一切去赴约。
老张说:“你爱那孩子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洋人有没有机会?”
“没有。”
“但是他为我们作的广告计划却一流,你真有办法。”
“他要讨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讨好,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结婚,就该到外头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么可能xing,你总得调查一下。”
“我不想再结婚。女人结婚超过十年就变得蠢相。笨过一次还不够?刚脱离苦海。”这是实话。
“你应当感激上帝对你的恩宠,使你再世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个,通常一般女人遇到这种qíng形,尸骨无存。
“你那美丽的女儿呢,如果我是波兰斯基,便等她长大,拍摄爱qíng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惊。
“等她宣布有男朋友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头发,只怕一夜白头。
“子君,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别担心,美人老了,还是美人。此刻你比起当初那个失婚而来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妇qiáng了百倍,短短年余间你就站起来了。”
我叹口气。
“三十五岁。”我说,“老张,你以为我能活多久?”
“七十岁,七十岁什么都足够。再贪的人也不能说七十岁不是长寿。”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张,我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老张默默。
我愤慨地说:“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数十个中国字速记:结婚生子,遭夫遗弃,然后苦苦挣扎为生。”
“愤怒的中年。”老张说。
“哀乐中年。”我说。
我们大笑。
“你还没有原谅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无意故作大方,但实在想念她,过了几天,特地携着礼物上门。
时间是约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却乱成一片。
我问:“装修?”
“不,搬家。”
“哟,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说,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觉得事qíng过于巧合,不相信我,索xing请你来目睹。”
“是要结婚了?”我问。
唐晶飞红双颊,“是。”
“搬到哪儿?”
“搬去与他父母住,然后等证件出来,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雳。
“是的。”
“到澳洲去gān什么?”
“做家庭主妇,”她一边说一边忙着指导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来,”她说,“坐下来慢慢说,那边有他们打点。”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远简单而肯定,我震惊于唐晶要离我而去,忽然伤心yù绝,怔怔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应替我高兴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泪来,只会哭不会说。
“这女人可不是神经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结婚,她还没有这么伤心呢。”
“别再打趣我。”我说。
她深深叹口气,“子君,你的毛病是永远少不了一个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现在我要走,你同样的伤心。子君,你凡事也分个轻重,这样一贯地天真,叫人如何适应?”
我擦gān眼泪,抬起头来,qiáng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并不需要我们,你看你现在多独立,你要不断地告诉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们。”
我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qíng,最好咱们都生生世世的陪着你,永远不要离开你。”
“是,我怕转变,即使是变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说,“难道我不应当害怕?多少个夜晚,我恶梦惊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泪淌下来,“什么时候,感qíng丰富,记念故人也算是错?也许我永远不会活得似一个潇洒的机械人,我没有这种天分。”
唐晶眼睛看着远处,“那不外是因为生活并没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为机械人。”她轻轻说,“子君,我们就要分手,可否谈些别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否快乐?”
我本然问:“你快乐吗,唐晶?”
忽然她转过脸,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恻然,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见。
有人闯进门来,是莫家谦,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飞扬地笑问:“怎么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说体己话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现时的身份是莫家谦太太,耳朵专门听他的说话,心专门为他而跳,每一个呼吸为他而做,旁人还能分到什么?
“祝你们永远幸福。”我老土地说。
莫家谦说:“谢谢你。”
我原以为即使唐晶与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来与我诉说衷qíng,没想到这样便缘份已尽。
“路过澳洲来探访我们。”唐晶说,“我会写信给你。”
就这样。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离我而去。第九章
后来张允信说:“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觉得。
“人口流动xing大,谁也陪不了你一辈子,趁早培养个人兴趣,老了可以cha花钓鱼。”
我呆呆的,一时还未复元。
“别太难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身为女人,为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伤心?没人同qíng你。”
我不响。
“你受够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宝贝,相信我,现实生活最残酷的一面,你还没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讽地说。
“也不必,问唐晶就知道了,你出来泡多久?一年,她出来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尝遍,你见过什么?给你一根针你都认作棒槌,个把男人对你说过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为算有见识了?”
“要不要将我卖到人ròu市场?”我没好气。
“堕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块腐臭的ròu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费劲。子君,你试过往上爬吗?你试试看,子君,你始终运气太好。”
我颓然,“好好,我没有机会上演块ròu余生。”
也许唐晶看穿这世上一切,索xing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这些女人都走光了,单我一个活着,再风光又有什么益处,我给谁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来徒手搏击,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觉。
“有我,”张允信拍拍胸口,“我总是你忠实的拍档。”
最近做小丑做得门透,简直想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叫,用拳击胸,发出泰山般的呼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我便想坐下来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时候一放声哭总有人来搭救,现在哭完了擦gān眼泪收拾残局的总还是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为赶功夫的缘故,双手长期与湿泥接触,渐渐形成种皮肤病。
我的手指头老退皮,吃药打针都看不好,我便躁。
张允信旁观者清,问我:“怎么?是yīn阳不调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gān?”
“别这样说我。”